稼轩词用典初探.doc

稼轩词用典初探肖 璐用典是一种传统的修辞手段，在古代诗歌、散文、骈赋等各种文体中被广泛运用在词的发展史上，辛弃疾是第一个大量用典的作家，在探讨稼轩词的用典艺术之前，首先谈谈笔者对“用典”的各种界定的看法援引前人的事迹或摘取古代典籍中的词句来阐明自己的观点”称为用典[1]这种传统的修辞学观点是与权威工具书的释义相吻合的[2]，即典故的内涵包括典制、成例、掌故、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另一种观点是典故应该只限于“典例故实”或“引用的古代故事”，而那些“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则不应包括在内[3]文学语言中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历史包容性，历史上出现的语言模式往往会固定下来，古代的语词（意象）在后世的诗文中可能会反复出现若将有来历出处的语词全部归入典故，越是后起的文学创作，作家驱遣的语词越非独出机杼，诗文中也就几近无处不是典故了但是完全不考虑作家在创作中化用前人诗文的情况也是不现实的，因为有时不单是语词的继承，而且兼采情境意趣如辛词《满江红》（“紫陌飞尘”）中有：“春未老，已惊台榭，瘦红肥绿睡雨海棠犹倚醉，舞风杨柳难成曲此处“睡雨海棠”、“舞风杨柳”皆可寻到出处，但只有“瘦红肥绿”为化用李清照《如梦令》词意[3]，在对春光流逝的喟叹中寓含了自己年华将老的感伤。

因此笔者以为，除典例故实及引用的古代故事之外，那些将前人各种文体中的句子进行剪裁改写以为己用的也当包括在典故的范围之内词之兴起本源于里巷之俗曲，晚唐五代及宋初之词人皆极少用典，直到苏轼和周邦彦相继出现，此风才日盛苏子瞻以诗为词，将词推至一个更为广阔的境界周美成以赋为词，不但开思索铺叙之风，亦多隐括唐人诗句但真正用典既多且广者，则无疑是辛弃疾辛词率先运用大量典故，其中自然有得有失自南宋起，关于这个问题便意见不一刘克庄虽赞美辛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4]但也以为辛词之用典有“掉书袋”[5]之嫌同代人刘辰翁则不然：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6]由宋至元明清，就此一直争论不休建国以来，辛词以其独特的雄奇风神受到广泛的关注，总的来说，他在用典方面的开创性的艺术特色是得到推崇的及至20世纪80年代以后，更有学者们从多个角度探讨了辛词用典之得失，包括不同风格类型词作中的用典、屈原、陶渊明对辛弃疾作品的影响、典故人物的人格原型等。

本文试将典故在辛词中的作用进行分类、研究，以期进一步认识辛词的这种独特艺术手法[7]一、典故构成一首词的主体，全词始终紧扣典故所代表的内在涵义这可以说是典故在词作中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某一首词通篇不离典故，却表现出一种深沉的情感力量典故是这类词作的骨干，但不会造成堆砌生硬的印象如著名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刘永缙《读稼轩送茂嘉十二弟之〈贺新郎〉词书后》中提出此词乃效唐人“赋得体”，故打破了前后两片分别写景抒情的成规，列举一系列离别恨事之后才在结句点出送行之意，这是此词做法的来历和继承关系再看用典鹈鴂，《广韵》谓其“春分鸣则众芳生，秋分鸣则众芳歇”，此处取鹈鴂、鹧鸪、杜鹃三种啼声凄苦之鸟为始，乃为皆恨人间芳菲都歇马上琵琶”，暗用王昭君出塞事，“更长门”，指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退居长门宫，“看燕燕”，谓卫庄姜送归妾于野这三个连续的典故都非明指，究其内涵，方知都是女子辞别了亲爱的故地和人儿，词人藉此营造出一种哀婉凄清的意境，正对应了上文的“人间芳菲都歇”。

整个上阕的情绪气氛统一，正是典故之功至下阕“将军百战声名裂”三句，暗用李陵之事，李陵数战于匈奴而终为种种情势不得已降于匈奴，唯有与故人苏武在河梁诀别，其身世遭际令人感慨，用此一典故，则哀婉一变而为悲慨至下文又用燕丹、高渐离送荆轲于易水之事，悲慨更提升为壮怀激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感情浓度至此达到最高点人世之恨事如许，啼鸟又怎能不“长啼血”呢此篇之典故众多，构成词作的主体，不但紧扣别意，更铺设出一个感情由较为平缓而至于极激烈的上升过程，作者的情绪也就于此得到了充分的抒发虽篇末点出送行之实意，然而“谁共我，醉明月”，既可解做眼前之人去后作者之落寞，亦可由上文一系列典故之隐寓生发出更广大的寂寥，古今悠悠万事一时都到眼底心头，正是“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8]这一类的代表还有咏物词词之咏物，同样自苏轼、周邦彦始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虽咏物而不滞于物，乃天才纵横之作周邦彦以思索安排为之，亦产生绝大影响，《六丑·蔷薇谢后作》、《花犯·梅花》、《大酺·春雨》都是开长调咏物词风气之作辛弃疾的咏物词以才气情思役词而不以思索安排取胜，这一点上更接近苏轼，但二人心情遭际不同，故气韵大不相同。

稼轩咏物词用典极多，而流转自如，以感发情致贯穿，不落入罗列堆砌如《贺新郎·赋琵琶》：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洵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絃解语，恨难说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撚，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此词形式上颇质实，虽说琵琶而语语不及琵琶，陈廷焯称此篇“运典虽多，却一片感慨，故不嫌堆垛全词化用苏轼《听琵琶诗》、白居易《琵琶行》、元稹《连昌宫词》句意，暗用开元天宝遗事、王昭君琵琶出塞故事，单独看各个典故，只是说琵琶而已，联系起来看，便见满纸兴亡之感，若隐若现，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絃虽解语而愁恨难说，琵琶声声，皆是断肠意词至南宋，一改晚唐五代及北宋时直抒胸臆的朴素真切，用典将一己之感情推远，从而造成艺术上的距离感，避免了直言之质率，且令读者于言语之外产生种种联想咏物词多用典固然自稼轩始，后世词人能继承其以气役词者却寥寥辛词之咏物，独立于南宋宗周邦彦的姜夔、史达祖、周密、张炎等人，正是源于他的用典之跳荡飞动、沉郁苍凉二、典故为一句词的中心，这句词的涵义通过典故才能够体现出来。

辛弃疾率先用经、用史入词，将词的表现功能大大提高，正所谓“牵雅颂入郑卫”，从而使词境获得新的开拓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这是辛词中最著名的豪放词之一，陈同甫即陈亮，二人意气相投，曾于宋淳熙十五年在鹅湖共商恢复大计全词写想象中的军旅生活，气势豪迈秋高气爽的清晨，沙场上将士云集此句用“八百里”之典，据《世说新语·汰侈》，王恺有牛名八百里駮，常莹其蹄角，王济与王恺赌射得胜，命左右探牛心作炙，用此典乃极写将士们之刚健豪迈，军旗猎猎下，宴饮、娱乐皆有壮意，如此何叹江山有缺然而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无限悲慨，乃是反衬之法又如《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人言此地”三句，紧扣“南剑双溪楼”之故实据《晋书·张华传》所载，当时斗牛间常有紫气，雷焕妙达象纬，于豫章丰城县掘狱屋基，得双剑，名龙泉、太阿，后两剑俱失，人见延平津中有两龙，光彩照水，波浪惊沸宝剑配英雄，而今英雄壮志未销，宝剑光焰未灭，却无由成就伟业，唯见“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这里用双剑之典故，承继“举头西北浮云”的豪情，亦于下文造成情绪的顿挫紧接着却又“待燃犀下看”，用《晋书·温峤传》温峤过牛渚矶，人云水下多怪物，于是他燃犀角而照之双剑”之典为整个上阕的骨干，“燃犀”则仅取表面含义虽壮志受挫，仍不畏艰险竭力为之情绪至此又重趋高昂这两个典故的运用造成情绪的千折百转，作者欲建立功业的深切用心也由此见出稼轩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9]气魄之大，正于用典中见再如：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汉宫春·立春日》） “清愁”三句，用《战国策·齐策》之典秦昭王遗齐玉连环，曰：“齐多智，能解此环否？”君王后引锤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辛弃疾在《西江月·春晚》中也用此典，“往事如去鸟，清愁难解连环”以解连环之难谓愁思难解周邦彦也习用此典，但周词之“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浪淘沙》）与辛词意境上明显不同，一温软一清刚而辛词用典之意从原典中推衍而出，既有所本又自出新意另如“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及“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用《三国志》；“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沁园春·灵山齐庵赋》）用《世说新语》及《史记》；“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西江月·遣兴》）用《孟子》等等，在稼轩词集中比比皆是。

三、典故之内涵初看对词作并无多大影响，甚至不当作典故来看也完全说得通，但实际上作者用典寄托了深沉复杂的思想情感讲究“寄托”、“意内言外”之类原本是传统文学批评的方法，汉儒释《诗》固然失于穿凿附会，常州词派也太过比附，但诗词创作者运用典故时常常蕴涵深意，不明说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却非不欲人知辛弃疾穷毕生之力作词，共留下作品六百多首，为两宋词坛之冠因遭际失意而将满腔悲慨寄寓于词，荣辱不定，迁谪无常，故哀怨、疑惧、郁愤常在言外辛词中最常用的典故人物之一是屈原，如《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娥眉巧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冉冉年华吾将老水满汀州，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此词除最后点出“湘累”而明用屈原事外，余皆可不作典故看，亦知是佳人自伤，志士悲慨然而《楚辞》在文化人而言必是耳熟能详的，如“九畹芳菲兰佩好”、“自怨娥眉巧”、“冉冉年华吾将老”这一类句子明显化用了《离骚》句意，则芳草美人的寓托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又如其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之上阕：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吴钩”为吴王阖闾时之利器，这是明用典下文的“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初看乃传统的凭栏远眺而无人能知我心，故生愁恨若细究典故之源，则可发现深蕴其中的曲折王闢之《渑水燕谈录》卷四载刘孟节事，称其“笃古好学，酷嗜山水，而天姿绝俗，与世相龃龉，故久不仕……往往凭栏而立，怀想世事，唏嘘独语，或以手拍栏干尝有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登临意”则用赏心亭往事，王琪曾于此留诗曰：“……冉冉流年去京国，萧萧华发老江湖残蝉不会登临意，又噪西风入座隅由这两个典故可知，“栏干拍遍”并非仅仅因为远眺生愁，而是世事多艰难，即令有才能可力挽衰颓，亦只得唏嘘独语罢了如今远离京国，无缘干政，不觉年华已老，于是方有感慨万千，非闲愁而是家国之恨再如：富贵浮云，我评轩冕，不如杯酒《水龙吟·次年南涧用前韵为仆寿，仆与公生日相去一日，再和以寿南涧》）即使不知此句中有典，也可见出一种傲视功名、旷达超迈的情怀，实则“不如杯酒”乃用张季鹰事，据《世说新语·×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张翰是辛词中常用到的典故人物，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