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图画.doc
6页冰心:图画冰心:图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 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 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 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 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 何用苦忆是谁的着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冰心:无限之生的界线 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浅绿色的墙壁,赭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发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 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间宿舍课余之暇,我们永远是在这屋里说笑,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见她病的,我看见她的躯壳埋在黄土里的,但是这个躯壳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旧是空沉的,空气依旧是烦闷的,灯光也依旧是惨绿的。
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也不是悚惧;似乎神经麻木了,再也不能迈步进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 个破坏者,你是一个大有权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为何又有你来摧残他们,限制他们?无论是帝王,是英雄,是 一遇见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权威之下;无论是惊才,绝艳,丰功,伟业,与你接触之后,不过只留下一扌不[POU]黄土!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一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的颤动着树叶楂楂槭槭的响着微微的一阵槐花香气,扑到阑边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竭力的想自己我想:─ 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 死 就难过?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 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似乎胀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强定了神,往四围一看:─ 我依旧坐在阑边,楼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来我还没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极,低着头只有叹息 一阵衣裳的声音,仿佛是从树杪下来,─ 接着有微渺的声音,连连唤道: 冰心,冰心! 我此时昏昏沉沉的,问道: 是谁?是宛因么? 她说: 是的 我竭力的抬起头来,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一看,那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显出一种庄严透彻的神情来,又似乎不是从前的宛因了 我心里益发的昏沉了,不觉似悲似喜的问道: 宛因,你为何又来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 她微笑说: 我不过是越过 无限之生的界线 就是了 我说: 你不是 她摇头说: 什么叫做 死 ?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的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结便问说: 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后,世界上有你没有? 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 有,有,无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 生 和 死 不过都是 无限之生的界线 就是了。
她微笑说: 你明白了,我再问你,什么叫做 无限之生 ? 我说: 无限之生 就是天国,就是极乐世界 她说: 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发现在你生前呢?还是发现在你死后呢? 我说: 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这天国和极乐世界,就说是现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说: 为什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呢? 我仿佛应道: 既然我们和万物都是结合的,到了完全结合的时候,便成了天国和极乐世界了,不过现在 她止住了我的话,又说: 这样说来,天国和极乐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 我点了一点头 她停了一会,便说: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 人和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们要奔赴到那 完全结合 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 去建设 完全结合 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小蚁微尘么? 我也说不出来,只含着快乐信仰的珠泪,指头望着她 她慢慢的举起手来,轻裾飘扬,()那微妙的目光,悠扬着看我,琅琅的说: 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 死─ 人─ 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 你去奔那 完全结合 的道路罢! 这时她慢慢的飘了起来,似乎要乘风飞举。
我连忙拉住她的衣角说, 我往哪里去呢?那条路在哪里呢? 她指着天边说, 你迎着他走去罢你看─ 光明来了! 轻软的衣裳,从我脸上拂过慢慢的睁开眼,只见地平线边,漾出万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莹洁,迎着我射来我心中充满了快乐,也微微的随她说道: 光明来了! (本篇作于192O年4月lO日,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O年4月3O日,后收入北新书局出版的黄皮丛书之一《闲情》,北新书局1932年12月初版 第 6 页 共 6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