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羡林我的心是一面镜子.docx
37页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季羡林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季羡林: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我生也晚,没有能看到二十世纪的开头但是,时至今日,再有七年,二十一世纪就到临了从我目前的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来看,我能看到两个世纪的交接,是丝毫也没有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也可以说是与二十世纪共始终了,因此我有资格写"我与中国二十世纪" 对时势的推移来说,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面镜子我的心当然也不会例外我自认为是一个颇为敏感的人,我这一面心镜,虽不敢说是纤毫必显,然切实并不迟钝我相信,我的镜子照出了二十世纪长达九十年的真实处境,是完全可以凭借的 我生在1911年辛亥革命那一年我下生两个月零四天以后,那一位"末代皇帝",就从宝座上被请了下来因此,我往往戏称自己是"满清遗少"到了我能记事儿的时候,还有时候听乡民肃然起敬地谈到北京的"朝廷"(农人口中的皇帝),仿佛他们依旧高踞宝座之上我不理解什么是"朝廷",他貌似是人,又貌似是神,反正是极有权威、极有气力的一种动物 这就是我的心镜中照出的清代残影 我的家乡山东清平县(现归临清市)是山东著名的贫困地区我们家是一个破落的农户。
祖父母早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祖父之爱我是一点也没有尝到过的他们留下了三个儿子,我父亲行大(在大排行中行七)两个叔父,最小的一个无父无母,送了人,改姓刁剩下的两个,上无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其困难情景是难以言说的或许哪一天也没有吃饱过饿得没有手段的时候,兄弟俩就到村南枣树林子里去,捡掉在地上的烂枣,聊以果腹这一段历史我并不领会,由于兄弟俩谁也没有对我讲过约莫是由于太可怕,太凄凉,他们不容许再揭过去的伤疤,也不容许让后一代留下让人惊心动魄的回忆 但是,乡下无论如何是呆不下去了,呆下去只能成为饿殍不知道怎么一来,兄弟俩磋商好,到外面大城市里去闯荡一下,找一条活路最近的大城市只有山东首府济南兄弟俩到了那里,两个毛头小伙子,两个乡巴佬,到了人烟稠密的大城市里,举目无亲他们碰见多少困难,遇到多少艰难这一段历史我也并不领会,约莫是出于同一个理由,他们谁也没有对我讲过 后来,叔父在济南立定了脚跟,至多也只能像是石头缝里的一棵小草,艰苦困苦地挣扎着于是兄弟俩磋商,弟弟留在济南挣钱,哥哥回家务农,梦想有朝一日,混出点名堂来,即使不能衣锦还乡,也得让人另眼相看,为父母和自己争一口气。
但是,务农要有田地,这是一个最简朴的常识可我们家所缺的正是田地这玩意儿约莫我祖父留下了几亩地,父亲就靠这个来维持生活至于他怎样侍弄这点儿地,又怎样成的家,这一段历史对我来说又是一个谜 我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人间的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此时或稍微前一点,叔父在济南失了业,流落在关东用身上仅存的一元钱买了湖北水灾奖券,结果中了头奖,据说得到了几千两银子我们家一夜之间成了迸发户父亲买了六十亩带水井的地为了耀武扬威起见,要盖大房子一时没有砖,他便昭告全村:谁容许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砖卖给他,他肯出几十倍高的价钱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别人的房子拆掉,我们的房子盖成东、西、北房各五大间大门朝南,极有气派兄弟俩这一口气终于争到了 然而好景不长,我父亲是乡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仗"义"施财,忘乎所以有时候到外村去赶集,他一时兴起,全席棚里喝酒吃饭的人,他都请了客据说,没过多久,六十亩上好的良田被卖掉,新盖的房子也把东房和北房拆掉,卖了砖瓦这些砖瓦买进时似黄金,卖出时似粪土 一场春梦终成空我们家又成了破落户 在我能记事儿的时候,我们家已经穷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
一年约莫只能吃一两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红高粱饼子,棒子面饼子也成为珍品我在春天和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叶,背到二大爷家里,喂他的老黄牛赖在那里不走,等着吃上一顿棒子面饼子,打一打牙祭夏天和秋天,对门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总带我到外村的田地里去拾麦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怜兮兮的一把麦子或豆子交给母亲不知道积攒多少次,才能勉强打出点麦粒,磨成面,吃上一顿"白的"我当然觉得如吃龙肝凤髓但是,我从来不记得母亲吃过一口她只是坐在那里,瞅着我吃,眼里犹如有点潮湿我当时哪里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呀!但是,我也隐朦胧约地立下一个决心:有朝一日,将来长大了,也让母亲吃点"白的"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没有等到我有才能让母亲吃"白的",母亲竟舍我而去,留下了我一个终生难补的心灵伤痕,抱恨终天! 我们家,我父亲一辈,大排行兄弟十一个有六个由于家贫,下了关东此后音讯杳然留下的只有五个,一个送了人,我上面已经说过这五个人中,只有大大爷有一个儿子,不幸早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生下以后,就成了惟一的一个男孩子在封建社会里,这意味着什么,大家自然能理解在济南的叔父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兄弟俩一磋商,要把我送到济南。
当时母亲什么心情,我太年幼,完全不能理解好多年以后,我才听人报告我说,母亲曾说过:"要知道一去不回头的话,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这一句不是我亲耳听到的话,却终生回荡在我耳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终究离开了家,当年我六岁 一个人的一生难免稀奇怪僻的个人走的路有时候并不由自己来抉择假使我当年留在家里,走的路是一条贫农的路生活可能很苦,但风险决不会大我今天的路怎样呢?我广开了眼界,熟悉了世界,熟悉了人生,获得了虚名我曾走过阳关大道,也曾走过独木小桥;坎坎坷坷,又颇顺顺当当,一向走到了耄耋之年假设当年让我自己选择道路的话,我到底要选哪一条呢?概难言矣! 离开故土时,我的心镜中留下的是一幅一个贫困至极的、一时走了运、马上又垮下来的农村家庭的残影 到了济南以后,我眼前换了一个世界不用说别的,单说见到济南的山,就让我又惊又喜我原来以为山只不过是一个个巨大无比的石头柱子 叔父当然分外关切我的教导,我是季家惟一的传宗接代的人我上过约莫一年的私塾,就进了新式的小学校,济南一师附小一切都对比顺遂五四运动牵扯了山东一师校长是新派人物,首先采用了白话文教科书。
国文教科书中有一篇寓言,名叫《阿拉伯的骆驼》,故事讲的是得寸进尺,是国际上流行的无巧不成书,这一篇课文偏偏让叔父看到了,他勃然变色,大声喊道:"骆驼怎么能说话呀!这简直是胡闹!赶快转学!"于是我就转到了新育小学当时转学犹如是分外轻易,貌似没有走什么后门就转了过来只举行一次口试,教员写了一个"骡"字,我熟悉,我的比我大一岁的亲戚不熟悉我直接插入高一,而他那么派进初三一字之差,我硬是沾了一年的光这就叫做人生!最初课本还是文言,后来那么也随时代潮流改了白话,不但骆驼能说话,连乌龟蛤蟆都说起话来,叔父却置之不管了 叔父是一个分外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导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学识和才干他能作诗,能填词,能写字,能刻图章中国古书也读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不理应对宋明理学发生兴趣;然而他竟然发生了兴趣,而且还极为浓烈,非同一般这件事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仪俨然,在读《皇清经解》一类特别枯燥的书时,我都觉得滑稽可笑 这当然影响了对我的教导我这一根季家的独苗他约莫想要我诗书传家《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他都认为是"闲书",十足遏止看。
约莫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我爱看的偏是这些书中国旧小说,包括《金瓶梅》、《西厢记》等等几十种,我都偷着看了个遍放学后不回家,躲在砖瓦堆里看,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看这样约莫过了有几年的时间 叔父的教导那么是另外一回事在正谊时,他出钱让我在下课后跟一个国文老师念古文,连《左传》等都念回家后,吃过晚饭,马上又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一向到深夜这样每日连轴转,也有几年的时间 叔父相信"中学为体",这是可以断定的但是是否也相信"西学为用"呢?这一点我说不领会反正值时社会上都认为,学点洋玩意儿是能够升官发财的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崇洋","媚外"那么不见得叔父心目中"夷夏之辨"是很鲜明的 约莫是1926年,我在正谊中学毕了业,考入设在北园白鹤庄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文科去念书这里的教员可谓极一时之选国文教员王?玉先生,英文教员尤桐先生、刘先生和杨先生,数学教员王先生,史地教员祁蕴璞先生,伦理学教员鞠思敏先生(正谊中学校长),伦理学教员完颜祥卿先生(一中校长),还有教经书的"大清国"先生(由于诨名太嘹亮,真名忘却了),另一位是前清翰林两位先生教《书经》、《易经》、《诗经》,上课从不带课本,五经四书连注都能背诵如流。
这些教员全是佼佼者再加上学校环境有如仙境,荷塘四布,垂柳蔽天,是念书再好不过的地方 我有意识地专心用功,是从这里开头的我是一个很轻易受环境支配的人在小学和初中时,劳绩不能算坏,总在班上前几名,但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我毫不在意,照样钓鱼、摸虾到了高中,国文作文无意中受到了王?玉先生的表扬,英文是全班第一其他课程考个高分并不难,只需稍稍一背,就能应付裕如结果我生平第一次考了一个甲等第一,平均分数超过九十五分,是全校惟一的一个学生当时山大校长兼山东教导厅长前清状元王寿彭,亲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奖给我这样被别人一指,我的虚荣心就被抬起来了此后专心留神考试名次,再不掉以轻心结果两年之内,四次期考,我考了四个甲等第一,威名大振 在这一段时间内,外界并担心宁军阀混乱,鸡犬不宁直奉战役、直皖战役,时局瞬息万变,"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一年山大祭孔,我们高中学生受命加入我第一次见到当时的奉系山东土匪督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多少钱和多少姨太太的张宗昌,他穿着长袍、马褂,匍匐在地,行叩头大礼此情此景,至今犹在眼前 到了1928年,蒋介石假"革命"之名,打着孙中山先生的招牌,算是一股新气力,从广东北伐,有共产党的辅助,以雷霆万钧之力,一路扫荡,宛如劲风卷残云,大军占领了济南。
此时,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想趁火打劫,出兵济南,酿成了著名的"五卅惨案"高中关了门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镜中照出来的影子是封建又兼维新的教导再加上军阀混战 日寇占领了济南,国民党军队撤走学校都不能开学我过了一年临时亡国奴生活 此时日军当然是全济南至高无上的惟一的统治者同一切非正义的统治者一样,他们色厉内荏,特别畏缩中国老百姓,简直畏缩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每日如临大敌,往往搞一些突然伏击,到居民家里去搜查我们一听到日军到邻近某地来搜查了,家里就像开了锅有人看法关上大门,有人坚决反对前者说:不关门,日本兵会说:"你怎么这样大胆呀!竟敢双门大开!"于是捅上一刀后者那么说:关门,日本兵会说:"你们确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的话,皇军驾到,你们理应开门恭迎嘛!"于是捅上一刀结果是,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又关上,如坐针毡,又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情此景,非亲身体验者,是决不能理解的 我还有一段个人体验我无学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国学生,在山东点燃日货的"罪魁祸首"就是学生我于是剃光了脑袋,伪装是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东门大街上,迎面来了一群日军,检查过往行人我知道,此时万不能逃跑,确定要平静,否那么刀枪无情。
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个日兵搜我的全身,察觉我腰里扎的是一条皮带他如获至宝,发出狞笑,说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学徒,你是学生学徒的,是不扎皮带的!"我当头挨了一棒,幸亏还没有昏过去,我向他解释:现在小徒弟们也发了财,有的能扎皮带了他坚决不信正在讨论的时候,另外一个日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