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岛谈古老的敌意.pdf
6页北岛:古老的敌意大约一个世纪前,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 写下这样的诗句: “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纵观里尔克的一生, 可谓动荡不安, 仅在第一次世界 大战爆发前的四年间, 他就在欧洲近五十个地方居住或逗留里尔克在《秋日》一诗中写道:“谁此刻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这正是他漂泊生涯 的写照里尔克的这两句诗“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 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对我来说有如持久的钟声,绵延不绝,意味深长,尤其在当今乱世,或许可引发更深一层的思考 --对于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人来说,我们今天应该如何生活、 如何写作、 如何理解并处理生活与写作的关系 所谓 “古老的敌意 “,从 字面上 来看, “古老的 “指的 是原初的, 带有 某种宿命色彩 ,可追溯到文字与书写的源头 ;“敌意 “则是一种诗意的说法,指的是 某种内在的紧张与悖论 我们不妨设想, 如果里尔克安居乐业,甚至是房地产 商,挥金如土,他能写出像《秋日》和《杜伊诺哀歌》这样的传世之作吗?如果卡夫卡从未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少年得志,婚姻幸福,一本本出书,整天忙着算版税,他能写出《城堡》和《审判》这样改变世界小说景观的作品吗?如果保尔· 策兰的父母没有死于纳粹集中营,他没有饱经流亡之苦,会留下《死亡赋格》、 《卡罗那》等伟大的诗篇吗?要说谁不想既过好日子, 又写出伟大的作品呢?而这“古老的敌意 “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 两者似乎不能兼 得。
也许有人会提出反证,比如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 斯,做过保险公司的高管,度过平静的一生,怎么也会写出《弹蓝色吉他的人》这样美国现代诗歌的经典之作?其实在表面的平静中,也可以找到某种潜在 的“古老的敌意 “比如,他从小想当作家,遭到父亲反对,只好去学法律, 取得律师资格后进了保险公司他其实一直生活在父权意志的阴影中我想从这两句诗出发,从三个层面谈谈“古老的敌意“就社会层面 而言,“古老的敌意 “是指作家和他所处的 时代的紧张关系 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中,作家都应远离主流, 对所有的权力及其话语持怀疑和批判立场在今天,作家不仅是写作的手艺人,同时也是公共事物的见证人或参与者,这种双重身份的认同构成写作的动力之一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种社会性的“古老的敌意 “,几乎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当今世界,金钱与权力共谋的全球化取代了东西方冷战的格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瞬息多变因而也更加危险除了对正统意识形态的抵抗外, 在一个 庸俗化和娱乐化 主导的商业时代, 我们也必须对所谓“大众 “的主流话语保持高度的警惕 --在“民主化 “的旗帜下, 文学艺术往往会沦为牟取暴利的工具 作家必须持有复杂的立场和视角,在写作内外做出回应。
而这 “古老的敌意 “不能仅仅停留在政治层面从人类 历史 的角度看, 政治不过是短暂而表面的现象,如过眼烟云作家要 有长远而宽广的视野, 包括对世界、 历史、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深入观察与体验如果继续推进,必然会触及到语言层面 ,那么 “古老 的敌意 “指的是作家和母语之间的紧张关系任何语言总是处在起承兴衰的变化中,作家要通过自己的写作给母语带来新的活力, 尤其是在母语处在危机中的关键时刻托马斯 · 特朗斯特罗姆说: “语言是与刽子手步调一致 的因而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三十年多前,中国人生活在以 “毛文体 “代表的官方话语的巨大阴影下这种自 1949 年以来逐渐取得垄断地位的官方话语,几乎禁锢了每个人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甚至恋爱方式那年头,词语与指涉的关系几乎都被固定下来,比如,“太阳 “就是毛泽东, “红色 “就是革命, “母亲 “就是祖 国或者党 正是当时处于地下状态的现代诗歌,向这种僵化的官方话语提出挑战,最终打破了“与刽子手步调一致 “的语言的牢笼,承前启后,推动了现代汉语的转型与发展如今我们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困境,现代汉语陷入新 的危机 --我们生活在一个 充斥着语言垃圾的时代。
一方面,是无所不在的 行话 ,包括学者的行话、 商人的行话、政客的行话, 等等;另一方面, 是沉渣泛起的 语言泡沫 ,包括娱乐语言、 网络语言和新媒体语言这两种语言看似相反, 却存在着某种同谋关系在所谓全球化的网络时代,这种新的 “与刽子手步调一致的“语言,与三十年前相比, 虽表现形式相反, 但同样让人因绝望而感到无力每个作家应正视这一现实,通过写作恢复汉语的新鲜、丰富与敏锐,重新为世界命名最后是作家与自身的紧张关系,即作家对自己的“敌 意“换个通俗的说法,作家不仅要跟世界过不去,跟母语过不去, 还得跟自己过不去在我看来,一个严肃的作家,必须对自己的写作保持高度的警惕我在最近一本书的序言中写道:“写作是一门手艺 与其他手艺不同的是,这是心灵 的手艺,要正心诚意,这是 孤独 的手艺,必一意孤行,否则随时都可能荒废在这个意义上, 每个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手艺人,都要经受这一法则的考验,唯有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道:“人生来就不是为了 被打败的,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目睹某些同时代艺术家和作家的转变,让我深感惋惜, 并借此不断提醒自己: 与其说他们中很多人是被金钱被权力打败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败的。
换句话说,就是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不再跟自己较劲儿了--其实这是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连这道防线都没有,就算是向这个世界彻底投降了,同流合污,无可救药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一个需要不断追问 和质疑的时代 在这样的大背景中, “古老的敌意 “为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人提供了特殊的现实感和精神向度让我们再回到本文的开头,回到里尔克的《安魂曲》 的诗句中: “因为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古老的敌意 “其实可怕的不是苦难与失败,而是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知 如果在大国兴起的广告牌后面,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赤贫,我们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本文根据 2011年 7月 20 日在 “香港书展 “的演讲稿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