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光中诗20首.doc
16页余光中诗 20首 算命瞎子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1950.11.8灵感你光彩照人的热带小鸟,欢喜在我头顶来回飞绕,每次在我的掌中挣脱,只落下一片蓝色的羽毛我把它拾起插在帽边,行人看到都异常惊羡哦,我怎能捉回飞去的小鸟,让他们象我样看个完全!1952.10.10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使我欢愉的心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和普罗旺斯夜莺的歌唱当纤纤的手指将你们初次从枝头摘下,圆润而丰满,饱孕着生命绯色的血浆,白朗宁和伊丽莎白还不曾私奔过海峡,但马佐卡岛上已栖息乔治桑和肖邦,雪莱初躺在济慈的墓旁那时你们正累累倒垂,在葡萄架顶,被对岸非洲吹来的暖风拂得微微摆荡;到夜里,更默然仰望着南欧的繁星,也许还有人相会在架底,就着星光,吮饮甜于我怀中的甘酿也许,啊,也许有一颗熟透的葡萄,因不胜蜜汁的重负而悄然坠下,惊动吻中的人影,引他们相视一笑,听远处是谁歌小夜曲,是谁伴吉打;生命在暖密的夏夜开花。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随那个夏季枯萎数万里外,一百年前,他人的往事,除了微醉的我,还有谁知道?还有谁能追忆哪一座墓里埋着采摘的手指?她宁贴的爱抚早已消逝!一切都逝了,只有我掌中的这只魔杯,还盛着一世纪前异国的春晚和夏晨!青紫色的僵尸早已腐朽,化成了草灰,而遗下的血液仍如此鲜红,尚有余温来染湿东方少年的嘴唇1955.9.29自三十七度出发自三十七度出发,地心的吸力重了我如登陆于木星,骤增为二百七十四磅,看十一个月在太空旋转站在白垩纪的活火山上,独自和恐龙群搏斗地球痉挛着,若行星之将出轨,七色火在四周吐毒蟒的舌头群鬼哗变着,冲出地狱的大铁门,而且鼓噪着,追逐于我的背后;梦魇骑我,向大峡谷的悬崖狂奔只有灵魂亮着,屹立于回忆的海啸心的热带,摄氏四十度,白血球和红血球在血巷中赛马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宇宙于一只停了的表,我醒来,在白色的南极护士立在我身旁,一头胖胖的雌企鹅伸右鳍摸一摸扁平的躯体,血冷了,我发现自己是一尾鱼1957.9.9西螺大桥矗然,钢的灵魂醒着严肃的静铿锵着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力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既渡的我将异于未渡的我,我知道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此岸的我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走廊,我微微地颤抖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必须渡河!矗立着,庞大的沉默醒着,钢的灵魂1958.3.13招魂的短笛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诞生台风的热带海,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太阳火车的单行道,七月的赤道炙行人的脚心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驯鹿的白色王国,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地在落地窗畔,伴着你手载的小植物们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春来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等春来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梦见你的母亲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1958.7.14晚新大陆之晨零度古中国之梦死在新大陆的席梦思上摄氏表的静脉里,一九五八年的血液将流尽。
风,起自格陵兰岛上,意溜冰者的来势,滑下了五大湖的玻璃平原不久我们将收到,自这些信差的袋里,爱斯基摩人寄来的许多圣诞卡片早安,忧郁早安,寂寞早安,第三期的怀乡病!早安,夫人们,早安!烤面包,冰牛奶,咖啡和生菜在早餐桌上等我们去争吵,去想念燧人氏,以及豆浆与油条然后去陌生的报上寻吝啬的消息然后去信箱里寻希望的尸体然后去林荫道上招呼小松鼠们然后走进拥挤的课堂,在高鼻子与高鼻子,在金发与金发,在Hello与Good Morning之间,坐下坐下,且向冷如密歇根湖的碧瞳碧瞳与碧瞳,照出吴玲少年的影子,照出自北回归线移植来的相思树的影子然后踏着艺术馆后犹青的芳草地(它不认识牛希济),穿过爱奥河畔的柳荫(它不认识桓温),向另一座摩天楼(它不认识王粲)当千里目被困于地平线,我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火车来自芝加哥,驰向太平洋的蓝岸汽笛的长嘶,使我的思想出轨——我在想,一九五九年的初秋,旧金山的海湾里,有一只铁锚将为我升起,当它再潜水时,它会看见基隆港里的中国鱼而此刻,七点半,零度摄氏表的静脉里,一九五八的血液还没有流尽早安,忧郁!早安,寂寞!早安,第三期的怀乡病!早安,黑眼圈的夫人们,早安,早安!1958.11.5登圆通寺用薄金属锤成的日子属于敲打乐器不信,你可以去叩地平线这是重阳,可以登高,登圆通寺汉朝不远在这声钟与下声钟之间不饮菊花,不佩茱萸,母亲你不曾给我兄弟分我的哀恸和记忆,母亲不必登高,中年的我,即使能作赤子的第一声啼你在更高处可能谛听?永不忘记,这是你流血的日子你在血管中呼我你输血,你给我血型你置我于此。
灾厄正开始未来的大劫非鸡犬能代替,我非桓景是以海拔千尺,云下是现实是你美丽的孙女云上是东汉,是羽化的母亲你登星座,你与费长房同在你回对流层之上而遗我于原子雨中,呼吸尘埃1961年重九,三十四岁生日莲的联想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迷信着美对此莲池,我欲下跪想起爱情已死了很久想起爱情最初的烦恼,最后的玩具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毙了拜伦的坟上为一只死蝉,鸦在争吵战争不因海明威不在而停止仍有人欢喜在这种火光中来写日记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当黄昏来袭许多灵魂便告别肉体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伴每一朵连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心中有神则莲合为座,莲叠如台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你可能想象美在其中,神在其上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风中有尘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1961.11.10春天,遂想起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那场战争是够美的)逃了西施失踪了范蠡失踪在酒旗招展的(从松山飞三小时就到的)乾隆皇帝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处有)何处有我的母亲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我的母亲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这边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1962.4.29午夜中元夜——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燃一盏青焰的长明灯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人在桥上怔怔地出神伸冷冷的白臂,桥拦拦我拦我捞李白的月亮月光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可怜,可怜七夕是碧落的神话落在人间。
中秋是人间的希望寄在碧落而中元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如果你玄衣飘飘上桥来,如果你哭,在奈何桥上你哭如果你笑,在鹊桥上你笑我们是鬼故事,还是神话的主角?终是太阳侵侵,幽光柔若无棱飘过来云,飘过去云恰似青焰缭绕着佛灯桥下燐燐,桥上燐燐,我的眸想亦燐燐月是盗梦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彼岸魂挤,此岸魂挤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而水,在桥下流着,泪,在桥上流1962.八月十五.中元次夕在冷战的年代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他想起那热战,那热烘烘的抗战想起芦沟桥,怒吼,桥上所有的狮子向武士刀,对岸的樱花武士"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想起一个民族,怎样在同一个旋律里咀嚼流亡从山海关到韶关他的家在长城,不,长江以南,但是那歌调每一次,都令他心酸酸,鼻子酸酸“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歌,是平常的歌,不平常是唱歌的年代,一起唱的人一起流亡,在后方的一个小镇一千个叮咛,一千次敲打邮戳敲打谁人的叮咛两种面貌是流亡的岁月正面,是邮票,反面,是车票一首旧歌,一枚照明弹二十年前的记忆,忽然,被照明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他想起,那音乐会上,刚才十七岁,最多是十八岁,那女孩还不曾诞生,在他唱歌的年代今夜那些听众,一大半,还不曾诞生不知道什么是英租界,日本租界滇缅路,青年军,草鞋,平价米,草鞋空空洞洞,防空洞中的岁月,“月光光照他乡”,月光之外,烧夷弹的火光停电夜,大轰炸的前夜,也是那样那样一个晚会,也是那样好乖好灵的一个女孩唱同样的那一只歌,唱得不好,但令他激动而流泪“不要难过了”,笑笑,她说“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后来她就戴上了他的指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