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林的故事》助读资料.doc
23页竹林的故事废名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那时我们是专门请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讲《了凡纲鉴》,为得拣到这菜园来割菜,因而结识了老程,老程有一个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我们以后就借了割菜来逗她玩笑我们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问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见了老程呼“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们从此就呼她三姑娘从名字看来,三姑娘应该还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们除掉她的爸爸同妈妈,实在没有看见别的谁 一天我们的先生不在家,我们大家聚在门口掷瓦片,老程家的捏着香纸走我们的面前过去,不一刻又望见她转来,不笔直的循走原路,勉强带笑的弯近我们:“先生!替我看看这签我们围着念菩萨的绝句,问道:“你求的是什么呢?”她对我们诉一大串,我们才知道她的阿三头上本来还有两个姑娘,而现在只要让她有这一个,不再三朝两病的就好了 老程除了种菜,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霪雨之后,河里满河山水,他照例拿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上——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阳射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
水涨了,搓衣的石头沉在河底,剩现绿团团的坡,刚刚高过水面,老程老像乘着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摇网朝水里兜来兜去;倘若兜着了,那就不移地的转过身倒在挖就了的荡里,——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这时跟着她的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给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着爸爸 流水潺潺,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冲击着嚓嚓作响三姑娘渐渐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抠土,嘴里还低声的歌唱;头发低到眼边,才把脑壳一扬,不觉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顿时兴奋起来,然而立刻不见了,偏头又给树叶子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复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声“啊呀”!这回是一尾大鱼!而妈妈也沿坝走来,说盐钵里的盐怕还够不了一餐饭 老程由街转头,茅屋顶上正在冒烟,叱咤一声,躲在园里吃菜的猪飞奔地跑,——三姑娘也就出来了,老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红头绳:“阿三,这个打辫好吗?”三姑娘抢在手上,一面还接下酒壶,奔向灶角里去留到端午扎艾呵,别糟蹋了!”妈妈这样答应着,随即把酒壶伸到灶孔烫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会又出来,见了妈妈抽筷子,便赶快拿出杯子——家里只有这一个,老是归三姑娘照管——踮着脚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终于还是要亲自朝中间挪一挪,然后又取出壶来。
爸爸喝酒,我吃豆腐干!”老程实在用不着下酒的菜,对着三姑娘慢慢地喝了 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的踪迹了,——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三四根只有杪梢还没有斩去的枝桠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义 老程家的已经是四十岁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蓝大布,现在不过系鞋的带子也不用那水红颜色的罢了,所以并不显得十分异样独有三姑娘的黑地绿花鞋的尖头蒙上一层白布,虽然更显得好看,却叫人见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样懒懒的没有话可说了然而那也并非是长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样勤敏,家事的兴旺,正如这块小天地,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来,只有鹞鹰在屋头上打圈子,妈妈呼喊女儿道,“去,去看看外面放的鸡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边,知道这里睡的是爸爸了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 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的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街上的汉子也借这个机会撞一撞她们。
然而能够看得见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妈妈吗?不,一回也没有看见!锣鼓喧天,惊不了她母女两个,正如惊不了栖在竹林的雀子鸡上埘的时候,比这里更西也是住在坝下的堂嫂子们,顺便也邀请一声“三姐”,三姑娘总是微笑地推辞妈妈则极力鼓励着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坝上,也跟着出来,看到底攀缠着走了不;然而别人的渐渐走得远了,自己的不还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边吗? 三姑娘的拒绝,本是很自然的,妈妈的神情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了!用询问的眼光朝妈妈脸上一瞧,——却也正在瞧过来,于是又掉头望着嫂子们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阵,好像是发了疯的!” 这话本来想使妈妈热闹起来,而妈妈依然是无精打采沉着面孔河里没有水,平沙一片,显得这坝从远远看来是蜿蜒着一条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颗黑子了由这里望过去,半圆形的城门,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桥俨然是画中见过的,而往来蠕动都在沙滩;在坝上分明数得清楚,及至到了沙滩,一转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标记,只觉得一簇簇的仿佛是远山上的树林罢了至于聒聒的喧声,却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虽然听不着说的是什么,听者的心早被他牵引了去了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样,雀子在奏他们的晚歌,然而对于听惯了的人只能够增加静寂。
打破这静寂的终于还是妈妈: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猫跳!你老这样守着我,到底……” 妈妈不作声,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来了这埋怨,刚才的事倒好像给一阵风赶跑了,增长了一番力气娇恼着: “到底!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欢喜玩!” 三姑娘同妈妈间的争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过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来,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净,妈妈却说,“乡户人家呵,要这样?”偶然一出门做客,只对着镜子把散在额上的头毛梳理一梳理,妈妈却硬从盒子里拿出一枝花来现在站在坝上,眶子里的眼泪快要迸出来了,妈妈才不作声这时节难为的是妈妈了,皱着眉头不转眼的望,而三姑娘老不抬头!待到点燃了案上的灯,才知道已经走进了茅屋,这期间的时刻竟是在梦中过去了灯光下也立刻照见了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篮适才饭后同妈妈在园里割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 “妈妈,这比以前大得多了!两棵怕就有一斤 妈妈哪想到屋里还放着明天早晨要卖的菜呢?三姑娘本不依恃妈妈的帮忙,妈妈终于不出声的叹一口气伴着三姑娘捆了 三姑娘不上街看灯,然而当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过了多少次的,所以听了敲在城里响在城外的锣鼓,都能够在记忆中画出是怎样的情境来。
再是上东门,再是在衙门口领赏……”忖着声音所来的地方自言自语的这样猜妈妈正在做嫂子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欢喜赶热闹,那情境也许比三姑娘更记得清白,然而对于三姑娘的仿佛亲临一般的高兴,只是无意的吐出来几声“是”——这几乎要使得三姑娘稀奇得伸起腰来了:“刚才还催我去玩哩!” 三姑娘实在是站起来了,一二三四的点着把数,然后又一把把的摆在菜篮,以便于明天一大早挑上街去卖 见了三姑娘活泼泼的肩上一担菜,一定要奇怪,昨夜晚为什么那样没出息,不在火烛之下现一现那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样的面庞的呢?不——倘若奇怪,只有自己的妈妈人一见了三姑娘挑菜,就只有三姑娘同三姑娘的菜,其余的什么也不记得,因为耽误了一刻,三姑娘的菜就买不到手;三姑娘的白菜原是这样好,隔夜没有浸水,煮起来比别人的多,吃起来比别人的甜了 我在祠堂里足足住了六年之久,三姑娘最后留给我的印象,也就在卖菜这一件事三姑娘这时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姑娘,因为是暑天,穿的是竹布单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这自然是旧的了,然而倘若是新的,怕没有这样合式,不过这也不能够说定,因为我们从没有看见三姑娘穿过新衣:总之三姑娘是好看罢了三姑娘在我们的眼睛里同我们的先生一样熟,所不同的,我们一望见先生就往里跑,望见三姑娘都不知不觉的站在那里笑。
然而三姑娘是这样淑静,愈走近我们,我们的热闹便愈是消灭下去,等到我们从她的篮里拣起菜来,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铜子,简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觉得这太对不起三姑娘了而三姑娘始终是很习惯的,接下铜子又把菜篮肩上 一天三姑娘是卖青椒这时青椒出世还不久,我们大家商议买四两来煮鱼吃——鲜青椒煮鲜鱼,是再好吃没有的三姑娘在用秤称,我们都高兴的了不得,有的说买鲫鱼,有的说鲫鱼还不及鳊鱼其中有一位是最会说笑的,向着三姑娘道: “三姑娘,你多称一两,回头我们的饭熟了,你也来吃,好不好呢?” 三姑娘笑了: “吃先生们的一餐饭使不得?难道就要我出东西?” 我们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从篮子里抓起一把掷在原来称就了的堆里 “三姑娘是不吃我们的饭的,妈妈在家里等吃饭我们没有什么谢三姑娘,只望三姑娘将来碰一个好姑爷 我这样说然而三姑娘也就赶跑了 从此我没有见到三姑娘到今年,我远道回家过清明,阴雾天气,打算去郊外看烧香,走到坝上,远远望见竹林,我的记忆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风吹起波皱了正在徘徊,从竹林上坝的小径,走来两个妇人,一个站住了,前面的一个且走且回应,而我即刻认定了是三姑娘! “我的三姐,就有这样忙,端午中秋接不来,为得先人来了饭也不吃!” 那妇人的话也分明听到。
再没有别的声息:三姑娘的鞋踏着沙土我急于要走过竹林看看,然而也暂时面对流水,让三姑娘低头过去1924年10月作柚子废名 柚子是我姨妈,也就是我妻姑妈的女儿妻比柚子大两岁,我比妻小一岁;我用不着喊妻作姐姐,柚子却一定要称我作哥哥近两年我同妻接触的机会自然比较多;当我们大约十岁以内的时候,我同柚子倒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则因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们把婚约定了,我和她的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隔住,从没畅畅快快的玩耍过,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 妻的家几乎也就是我同柚子的家因为我同袖子都住在城里,邻近的孩子从小便被他们的父亲迫着做那提篮子卖糖果的生意,我们彼此对于这没有伴侣的单调生活,都感不着兴趣,出城不过三里,有一座热闹村庄,妻的家便在那里何况我们的外祖母离了我们也吃饭不下哩 我同别的孩子一样,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不同的地方是,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年忙不准去吵闹了我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踏步跑去拜年,柚子早站在门口,大笑大嚷的接着——她照例连过年也不回去,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的家运胜过她的缘故)大孩子们赌纸牌或骨牌,我同柚子以及别的年纪相仿的小孩——我的妻除外——都团在门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钱,谁播得汉字那一面,谁就算输。
在这伙伴当中,要以我为最大量外祖母给我同柚子一样的数目,柚子掌里似乎比原来增加了,我却几乎耍得一文也没有柚子忽然停住了,很窘急的望着我,我也不睬她,仍然带着威吓的样子同其余的孩子耍剩下的只有两只空掌了,求借于一个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柚子这才禁不住现出不得了的神气喊道:“焱哥,不要再耍吧!”我很气忿的答她:“谁向你借不成!” 许多糖果当中,我最爱的是饧糖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换,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拿回家来,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我正月的杂粮柚子本不像我贪吃,为我预备着的东西,却也一定为她预备一份外祖母当着我们面前点罐子,而且反复说道,反正只有这么多,谁先吃完了谁就看着别人吃我心里也很懂得这话里的意义,我的手却由不得我,时刻伸到罐子里拿几颗吃得最厉害,要算清早打开眼睛睡在床上的时候——这罐了个就放在床头后来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她并不作声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 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清明时节,满山杜鹃,从河坝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戏的台篷——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彩。
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放牛的小孩,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牛;他们把系在牛鼻上的绳索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