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公持:《魏晋文学史》曹植部分.doc
53页徐公持《魏晋文学史》第四章 曹植第一节 曹植的生平与性格曹植(192—232) ,字子建,曹操卞氏所生第三子他“生乎乱,长乎军” (《陈审举表》 ) ,十三岁前,一直随父过着动荡的军旅生涯此时期他“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 (《求自试表》 ) ,从群雄逐鹿的时代大潮中激发出“忧国忘家,捐躯济难” , “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 (《同上》 )的志尚此点极为重要,是他日后对政治功名历久不衰的热情的基础也就在此童年时期,曹植已开始显露出众才华他在学习着武略的同时,表现出卓越的文学能力史载他“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 , “善属文” (《魏志》本传) ,年纪轻轻就的了“绣虎”雅号曹操起初颇存怀疑,以为有人代笔,曾当面出题令作文,他却援笔立成,此即《铜雀台赋》 ,辞甚可观,曹操大异曹操本人文武兼资,一向重视以才取士,因此对曹植特加宠爱从建安八年曹操攻克邺城并将大本营安置在那里后,曹植与众兄弟一样改变了生活方式,定居于邺城,直到建安二十五年初曹操病故对曹植来说,邺城时期正值他十三至二十九岁的少年——青年期,他以公子身份,又恃父宠,过着斗鸡走马、驰骛宴饮的贵游生活;同时他与曹操幕中一批著名文人游宴过从,吟诗作赋,关系密切,形成邺下文士群体,而他与曹丕充当着这一群体的核心。
当时他们的活动情状,在曹植本人的作品中也有所描述:静闲居而无事,将游目以自娱登北观而启路,涉云际之飞除从熊罴之武士,荷长戟而先驱罢若云归,会如雾聚车不及回,尘不获举奋袂成风,挥汗如雨——《游观赋》感夏日之炎景兮,游曲观之清凉遂衔宾而高会兮,丹帏晔以四张办中厨之丰膳兮,作齐郑之妍倡文人骋其妙说兮,飞轻翰而成章谈在昔之清风兮,总贤圣之纪纲欣公子之高义兮,德芬芳其若兰扬仁恩于白屋兮,逾周公之弃餐听仁风以忘忧兮,美酒清而肴甘——《娱宾赋》这里写及了游观、宴饮、作诗文等事,此外在《斗鸡》、 《名都篇》 、 《公宴》等诗及《离缴雁赋》 、 《感节赋》中更有斗鸡走马射猎等的详细描绘在邺城时期,曹植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立嫡之争当时兄弟序齿,曹丕为长,次曹彰,又次曹植,以传统“立嫡以长”的原则,曹丕当立为太子,然而曹操出于爱才之心,颇属意于曹植一场立嫡之争持续了十余年,以曹植失败告终,建安二十二年,曹丕被立为魏太子关于丕、植成败原因,陈寿总结说:“……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魏志》本传)其说是。
要之曹植失败原因在于他“任性而行” ,渐失父宠;曹丕“御之以术”倒在其次他主要败于自己的性格作风曹植作为一位天才文人,性格热情外向,作风简易放达看他在初见邯郸淳时表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座,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耶?”于是乃更著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抗者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材,谓之“天人” ——《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集古今智慧、文武才能、雅俗技巧于一身,不诬“天人”之称而曹植热情洋溢、喜交友、好表现、善谈论的外向性格,也表露无遗然而曹植性格的弱点也与此相连结:他热情率真而欠深沉;擅于言论,而拙于任事;长于表现,而短于实际能力加之邺城时期十余年贵游生活,颇滋长纨绔习气,更增加了浮华浅薄作风这些弱点,导致他在多项事件上犯了严重错误,如醉后私开司马门行驰道等;这些欠缺,自经不住“知人善察,难眩以伪” (《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 )的曹操审察,所以曹操最终对他非常失望:“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 , “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 (《魏志·陈王传》注引《魏武故事》 )曹丕在立嫡之争中取胜,固其宜也。
这一段立嫡之争经历,对曹植影响极大,决定了他后半生只能过困顿痛苦的生活曹丕于延康元年(220)继位后,立即对曹植施以打击,首先处死其羽翼丁氏兄弟,又借故削其封邑,贬其爵位,更二次治其罪,甚至议成“三千之首戾” (《黄初六年令》 ) ,要行“大辟” ,幸得其母卞太后救护,保住了性命终黄初之世,曹植一直在生命恐惧中度日,精神的压抑和苦恼令他难以承受,而封邑的迁徙流转和物质待遇的菲薄尚在其次曹丕在位仅六年余即违世,其子曹睿继帝位,即明帝曹睿碍于叔侄之义,对曹植态度稍有好转,礼遇略有改善,然而在实际对待上仍有极严格的管束限制,曹植仍只能在贫瘠荒秽封地过孤独寂寞而不自由的生活不过此时曹植终究成了皇帝的叔父,曹睿对他至少保持着表面的礼数,所以在曹睿太和年间,他已不存在性命之虞,胆子也渐渐大起来,不但敢于向曹睿诉说苦恼,而且竟敢提出要求,希望在政治上得到重用,去朝廷任事他甚至提出让他带兵出征他多次上书,表达这种愿望,显得非常天真这里也表现了他热情外向、虑事不深的性格特色曹睿虽然不像曹丕那样对他怀有积恨,但防范之心还是有的,所以根本不存在让他去朝廷担任公卿大臣或将军的可能,曹植只能继续在自己的封域里“禽息鸟视” ,做“圈牢之养物” (《求自试表》 ) 。
太和六年,曹睿开恩诏令诸侯王自封地去洛阳朝元会,曹植极受鼓舞,以为是他感动了曹睿,然而朝觐毕,只在洛阳游观了几天,即又受命返回封地陈他汲汲寡欢,不久即抑郁而死曹植一生都企望成为政治家,渴望着建功立业,他在《与杨德祖书》中,曾表述对文学与政治关系问题的观点,他写道:……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曹植在此首先表示了对民间文艺的重视,将“街谈巷说”与“风雅”相提并论,无疑是受了汉乐府精神的影响这是建安文人乐府诗得到发展的大趋势相对应的文学观念,应肯定其文学上的进步意义不过此段文字的重心,显然还在于表示作者对政治功名的热衷犹庶几……” ,这完全是功名第一、文事第二论,或曰政治第一、文学第二论曹植的这种强烈功名观念,在其他文章中也多有表示,可说是他的毕生追求然而总观曹植一生,他完全没有留下什么政治“功业”,有的恰恰就是翰墨“勋绩” 。
他的从政条件本来不差,尤其在前期建安年间,曹操对他曾寄以厚望,不但“几为太子者数矣” ,而且谆谆教诲:“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欤!” (《魏志》本传)是他自己“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 ,令曹操失望,自毁了前程可以说实际上曹植欠缺自知之明,他不具备政治家或军事家的必要素质他的热情浪漫气质,决定了只能当个文人而所谓“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云云,只是一种典型的文人自许言论不过中国古来文人大都如此,他们心气极高,自我期许也高,所以不必因此去苛责作者但是由这种目标追求与现实际遇所形成的巨大落差,以及由此造成的文人心理上的失落、悲哀、绝望、怅怨、愤怒等等冲动,却成为产生优秀文学作品的情绪基础,所谓“《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司马迁语) ,即言此理所以若无这种极强烈的功业追求心理,也就不会有一代诗人曹植曹植关于功业第一、文事第二的论述,是在“吾虽德薄”一语的前提下展开的,所以他的基本思路仍未跳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范式,这与曹丕《典论·论文》的思路无大差异,可知这是当时文人的普遍观念但是在具体论述上,却是各有特点曹植重功业、轻文章的倾向很鲜明突出;而曹丕则平和得多,他甚至说“(功业)未若文章之无穷” ,他将一些人追求富贵名利说成是“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 ,几乎要置文章于功业之上。
曹植对功业的强烈追求,也影响到他对不同文体的态度他认为“辞赋小道” ,有轻蔑之意,但对于政论著作却颇为重视 “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 ”这里所说“采” 、 “辨” 、“定” 、 “成” ,当谓史书(其说法有类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 ,或指政论之作(即曹丕所谓“书论” )亦即后世所谓子书这种对不同文体的轩轾,显然从他重功业轻文事观念中衍生,本身并无太多道理可说 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对当世作者也作了评论,指出他们皆怀珠抱玉者,为文坛杰出人物;然而亦指出各有长短: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骞绝迹,一举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子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
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疏;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这里列举了“今世作者”情况,这与曹丕《典论·论文》说“今之文人”相仿而稍有差异又指出他们虽然都自视甚高,但并非“一举千里”的盖世之才,每人都有不足之处 “世人著述,不能无病” ,文人亦应有自知之明,实为深悟作文之道的切著之论此点与曹丕所说“黯于自见,谓己为贤” 、 “各以所长,相轻所短” ,意指相近;此文表现建安时期作家切磋风气之盛,亦当时重要文学批评文献第二节 曹植的前期创作建安二十五年(220)之前,为曹植生活前期,也是他文学活动的前期此时期他基本上都在邺城,故亦可称邺中时期作为曹操爱子,又作为天才少年,曹植在邺城的生活充满着浪漫情调,这在他的不少作品中有所表现: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名都篇》篇中对斗鸡走马、驰骛宴饮的少年贵游生活,极尽描绘夸饰之能事,而所用第一人称语气,更显出自鸣得意神情,无所掩饰,这正是曹植的性格作风。
诗中虽出以“京洛” “平乐”等字,似写洛阳之事,但显为邺城借代语,不必泥解丕、植兄弟及邺下文人的贵游作品颇多,非止此一篇,诸作品所写内容事端略同,而描写角度及文字技巧则不一,就中以此《名都篇》最为场而浩大、情绪奔放、气氛热烈,而且描绘出色,激扬蹈励,诚可谓“巧捷万端” ,最具代表性此外,曹植尚有《斗鸡》 、 《公宴》 、 《侍太子坐》 、 《箜篌引》 、《赠丁廙》等诗, 《游观赋》 、 《娱宾赋》等赋,皆为贵游之作它们构成曹植前期文学创作的一大门类,也是他文学生涯的一大景观众多的贵游作品,是他邺城时期“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的纵放生活的写照不过曹植在邺城时期也并非一味纵放,他有时也还有所思考,如他的《节游赋》 ,前半写在“仲春二月,百卉丛生”时节,他“浮素盖,御骅骝,命友生,携同俦,诵风人之所叹,遂驾言而出游” ,这仍是贵游套路;后半却写道:“嗟羲和之奋迅,怨灵曜之无光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谅遗名之可纪,信天命之无常愈志荡以淫游,非经国之大纲罢曲宴而旋服,遂言归乎旧房 ”他第一想到人生不永,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