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绪山:权力欲望与恶性果报.doc
15页张绪山:权力欲望与恶性果报时间:2011 年 12 月 12 日作者:张绪山(清华大学教授)来源:学术批评网 一、人性欲望客观存在 恩格斯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了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与人性程度之间的差异《反杜林论》)换言之,在恩格斯看来,人类无论如何进化,都摆脱不了兽性与人性这两种本质属性,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只在于这两种属性所占比例不同而已由此说来,人类的全部活动,在本质上都摆脱不了这两种属性的支配,毋宁说在不同时间与空间里表现着这两种属性;“半是天使,半是魔鬼”这句谚语对人性的界定,是恩格斯见解的另一种表述,只是更为简洁而已 人作为天使的属性,体现在高度发达的理性及由理性决定的社会性,理性的发达决定人具备分辨善恶及择善而从的能力;而作为魔鬼(野兽)的属性,则主要表现在人类与生俱来的与动物无异的本能欲望,即性欲、权力欲和贪物欲人虽以理性的发达而有别于动物,但在本能欲望的层面上,人与动物没有区别;故人类的行为有些接受理性的控制,有些则不受理性控制,或者说理性不能完全控制,而主要受制于原始本能欲望研究人类历史活动,不能忽视这个潜层面上人类本能欲望的巨大作用。
如果从这个层面审视人类的活动,呈现出来的画面,就如同自然界所展示的所有事物的机械运动一样,是一幅清晰的因果相依相生图景人类活动中恶因与恶报循环往复的一幕幕场景,透过权力欲望的运行可以看得非常清晰 二、一本名著展现的权欲恶性果报 我们不妨从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说起人们读《三国演义》,往往注意其中所包含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史循环论政治伦理,而它所包含的“为人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的政治伦理,即权欲恶性果报律,却不太为人重视不过,稍加注意便可发现,罗贯中笔下的权欲恶性果报律,也是这部名作中非常重要的主题之一这个主题通过汉亡魏兴与魏亡晋兴两个历史片段,清晰地呈现出来 片段一:曹操把持朝政后,玩汉献帝于股掌之上,汉献帝不甘心于被人挟持,与大臣董承反抗,事不机密,董承为曹操所杀;曹操又勒令汉献帝交出董承女儿董贵人当时董贵人已有孕在身,献帝“累为请”,仍不获免董贵人与肚子中的孩子一起受刑而死伏皇后惊惧,写信给其父伏完,让其父谋杀曹操,未料伏完胆怯,不敢发动,事泄伏完被杀《资治通鉴》对这段历史有明确的记载:“操大怒,十一月,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收皇后玺绶,以尚书令华歆为副,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藏壁中。
歆坏户发壁,就牵后出时帝在外殿,引虑于坐,后被发,徒跣,行泣,过诀曰:‘不能复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时!’顾谓虑曰:‘郗公,天下事宁有是邪!’遂将后下暴室,以幽死所生二皇子,皆鸩杀之,兄弟及宗族死者百余人《资治通鉴》卷第六十七《汉纪五十九》) 读这段记载,相信读者都会兴叹不已作为权臣的曹操的凶悍与强梁,被人挟持的末帝的可怜与可悲,都予人以强烈的感官冲击:堂堂一国之君竟不能使自己无辜的妻子及妻子肚中更无辜的孩子免于一死,这在汉献帝而言可谓悲哀至极,然对权臣曹操而言,却是权力欲的最大满足,可谓快何如哉!快何如哉!然而,因果报应律决定了,曹魏家族夺取刘汉家族权位而临政,自己的权欲得到满足时,实际上就处于了此前汉家天子的境地,成为被他人觊觎的对象在已然转换的位置上,虽然曹氏家族挖空心思地力避从前汉帝所遭受的待遇,但皇权制度下家天下所固有的运行规则,决定了曹氏家族的末代皇帝终有一天必然在其他强人集团那里遭受同样的待遇 果然,曹氏家族也落到了咎由自取的一天且看片段二:司马昭飞横跋扈,专制朝政,目无魏主曹芳,曹芳与大臣夏侯玄、李丰与张缉策划,密诏发难清君侧司马师搜出曹芳密诏,将三人腰斩于市,灭其三族。
司马师入殿,按剑谓芳曰:“臣父立陛下为君,功德不在周公之下;臣事陛下,亦与伊尹何别乎?今反以恩为仇,以功为过,欲与二三小臣,谋害臣兄弟,何也?”芳曰:“朕无此心师袖中取出汗衫,掷于地上曰:“此谁人所作耶!”曹芳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战战兢兢地回答:“此皆为他人所逼故也朕岂敢兴此心?”师曰:“妄诬大臣造反,当加何罪?”芳跪告曰:“朕合有罪,望大将军恕之!”师曰:“陛下请起国法未可废也乃指张皇后曰:“此是张缉之女,理当除之!”芳大哭求免,师不从,叱左右将张后捉出,至东华门内,用白练绞死 魏晋陵替之际的政治变局竟与汉魏变局如出一辙,毫无二致!魏末帝及皇后在司马氏父子手中的遭遇,竟是汉献帝及皇后在曹家父子手中遭遇的翻版权欲恶性果报律丝毫不爽地再现了毛宗岗有感而赋诗评曰:“当年伏后出宫门,跌足哀号别至尊司马今朝依此例,天教还报在儿孙读史者的兴叹透出的不仅仅是人情的冷暖悲凉,更是人类权力欲望运行的固有规则,即权欲恶性果报律 当年满清入关以后,强迫汉人按照满人的习惯剃发,以示屈从,不从者被处死,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命令所到之处,汉人的抵抗遭到满清无情地镇压,满清征服者确确实实地享受了一阵痛剃汉人头的快感。
就在满清得意忘形于享受这欲望释放的快感时,明未遗老雪庵和尚吟成一首《剃头诗》:“闻道头堪剃,何人不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此诗貌似简单,但其中蕴含的道理却不简单,尤其是“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的咏叹,蕴含着对历史运行法则的深刻认识,对世道沧桑变化的透辟参悟满清自塞外入关,乘中原内乱之际,夺取了明朝政权,强迫汉人剃头,对汉人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屈辱,而在满人而言则获得了剃人头的极度快感,但欲望的因果报应律决定着这种快感必然要以惨淡收场来还报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高举“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旗帜,其目标是建立“天下为公”的共和制度,而非建立传统上以“天下而私之”的“家天下”为特征的皇权制度,但满清王朝被人“剃头”的感觉仍是不可避免的 实际上,权欲恶性果报律贯穿于中国两千余年王朝兴衰史,每一次新旧王朝革故鼎新,都会再现先前“剃头者”被人剃头的场景《三国演义》截取的是汉、魏、晋陵替之际的图景,展现的是取天下者欲望释放的快意,与其子孙所得到的现世恶报但这种因果报应并非限于这三个王朝中国历史上的家族王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本质上无非是一幕幕“剃人头”与“被人剃”的悲喜剧。
每一个新兴王朝勃兴之时,总会经历一段推翻前王朝的兴奋——剃人头的极致快感然而,世袭的权力垄断制度下,生活在深宫内院与世隔绝的封闭环境中,皇子皇孙们完全隔膜于社会,对世道人心与民众疾苦的茫然无知,必然造成家族成员不谙世事、心智错乱——百姓饿殍遍野之时,执权柄的皇帝对人发出“何不食肉糜”的怪异之问,是各朝末代帝王的常态而非个例;而锦衣玉食、于人于物无远弗届、有求必应的奢华生活,必然造成荒淫无度的积习无知与奢糜相结合,其结果必然是统治能力递减于是,皇帝昏庸、官员贪暴,吏治腐败,人祸频生,人怨沸腾,民众水深火热,成为每个王朝末年千篇一律、无可逃脱、无一例外的模式在天灾降临,小民转死沟壑的绝望状态中,揭竿而起、铤而走险成为民众的唯一选择在天下汹汹的动荡状态中,民心丧尽的“神圣家族”最终成为野心家们觊觎的对象虽然各朝各代的的“剃人头者”无不竭尽全力试图避免重蹈被剃者的覆辙,但终将无济于事,不得不在屈辱中品味被人剃头的痛苦与屈辱中国历史上走马灯般的王朝更迭,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悲喜剧的一再上演 三、权力欲望与皇权制度下的权力垄断 中国一部数千年的王朝更迭史,让人们清晰地看到“剃人头”与“被人剃”的王朝循环轨迹。
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我族从未找到破解这种恶性循环机制的良策,而代之以良性循环的新机制;相反,人们看到的,乃是新王朝的统治者在执掌大位后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变本加厉地收紧权力的僵索,以更加专制而严酷的手段对付那些胆大的权力觊觎者,其结果是,暴政造就更大、更残酷的暴政,以暴易暴,环环相扣,循环往复,成为冲不破的历史怪圈;而为这种以暴易暴权力规则赋予正当性的,则是一以贯之的“奉天承运、天命所归”的政治伦理于是暴力政治在“天命”理论的掩饰下大行其道,成为一部中国专制制度史的底色 中国两千余年历史何以冲不破历史循环的怪圈?这个问题当然有不同的答案从历史唯物论角度,生产力发展的不足,自然是最根本的原因但放眼今天的世界,科学技术已经可以将人类送上月球,权力垄断的世袭制度并没有消失,相反还有相当多的国家认为权力为家族或集团垄断,是最佳选择,是由“国情”所决定的可以说,在相当大的范围内,以“天下而私之”为特征的“家天下”或“集团天下”的权力垄断制度仍然大行其道,甚至以反暴政与腐败为旗帜而赢得政权的英雄,最终也宿命性成为暴政与腐败的化身——如当今的卡扎菲、穆巴拉克,都是显例易言之,如果没有对普遍人性的理解,对于“家天下”或“集团天下”所展示的权力垄断现象,恐怕永远得不到答案。
从人性角度,以权力垄断为本质特征的专制制度是天下最符合人性之私的制度,也是最符合极度权力欲望的制度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说:“尽管人们热爱自由,憎恶暴力,但大多数民族却依然屈从于专制政体之下这不难理解……专制政体……无论在何地,它都一模一样,只要有愿望就能把它建立起来,所以这件事谁都能干换言之,专制制度乃是人类最原始、最可率性而为的制度这种“率性而为”的制度所展现的是对权力——对人的生杀予夺之权、对美色的贪婪攫取之权、对所欲之物的肆意占用之权——的永不厌足的渴求这种制度所展现的直白淋漓地权力欲、性欲和贪物欲,属于人性中固有的原始欲望,是任何意识形态所不能彻底遏制的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道义理想,就在道貌岸然的理学家那里也是做不到的——鼎鼎大名的理学家朱熹勾引寡妇与尼姑可为最典型的例证人的欲望一旦与实际的权力相结合,则必然迅速膨胀起来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都是农民出身的造反者,用“阶级”来划分,显然要划到“苦大仇深”的阶级里去按一度盛行的理论,这样的人掌权是不应腐败的可历史的事实却相反,这些人都在掌权后腐败堕落了尤其是洪秀全,据《江南春梦笔记》记载,南京的天王府中,总计有2300 多名妇女陪侍。
洪秀全集团在夺得半壁江山后的糜烂程度,较之任何昏聩的帝王都毫不逊色,毋宁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认识到权力欲、性欲和贪物欲的客观存在,人们就不难明白孟德斯鸠所说的专制制度“谁都能干”的道理 专制制度本身对权力欲望的满足,决定了它对所有人都具有莫大的诱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天下万物、天下万众的支配权的垄断,以及这种垄断带来的无上享受,对人的诱惑是客观存在的在这种无上的诱惑面前,任何一个对权力怀有觊觎之心的人,都会认为值得用一己之生命乃至全家族之生命为之一搏,其情形恰如赌场上瞬间万利的前景会诱使赌徒孤注一掷因此,专制制度本身天然存在的权力诱惑,必然使权位控制者成为他人的权力欲望时刻觊觎的目标虽然当权者软硬手段并用,以诸如“夷三族”、“灭九族”的严酷手段相威慑,以“奉天承运、天命所归”神权理论相欺骗,稍稍降低了他人萌发的觊觎之心,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们对权力目标的渴求所以,专制制度下,身处权力中枢的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无不为自己及其子孙的“江山永固”绞尽脑汁,但到头来仍然不能摆脱被人赶下台来,在屈辱中收场的命运这其中的逻辑是,自身热衷的权力垄断所造就的前因,必然造就他人夺取权力、实现权力垄断的后果。
权力垄断本身固有的莫大诱惑,决定了这种制度必然具有莫大的危险性摆脱这种危险的唯一出路,只有实行权力开放,建立“天下为公”的“公天下”,而不是“家天下”或“集团天下”人类迄今的历史实践证明,只有以“主权在民”为根本特征的民主制度,可以摆脱权力更替中“以暴易暴”的恶性循环道理很简单:首先,民主制度承认公民参与国家管理的权利,权力(包括中枢权力)对全体公民开放这一特点彻底打破了权力垄断这个死结第二,法律统治(rule of law)使权力受到法律的制约,执权柄者不可为所欲为;公民享有的权利受到法律保护,不被随意践踏、侵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