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doc
77页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 ( 下)陈平原四、文体对话与思想草稿报刊业的迅速崛起 , 乃近代中国文学革命的关键因素 所 谓 “文集之文”与 “报馆之文”的区别 , 以及 “俗语之文学” 的逐渐被认可 , 均与其时方兴未艾的报刊事业密不可分 ①报 刊面对大众 , 讲求浅近通俗 , 因而文章没必要 、也不可能过于 渊雅 正是这一技术手段和拟想读者的变化 , 直接导致了晚清文坛风气的转移 这一点 , 学界已经普遍关注 问题的另一面 , 则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便是 , 杂志无所不包 , “总宇宙之 文”, 不同文体互相渗透的结果 , 导致文体变异乃至新文体的诞 生 1897 年 6 月 , 在《报章文体说》一文中 , 谭嗣同首次从正 面角度 , 阐发报章 “总宇宙之文”的意义 在谭氏看来 , 天下 文章三类十体 , 惟有报章博硕无涯 , 百无禁忌 ; 至于俗士指责“报章繁芜茸 , 见乖体例”, 乃井蛙之见 ②谭氏的远见卓识 ,在清末民初诸多报人的积极实践中 , 得到充分的证实 无论是 梁启超之发起 “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 还是陈独秀的提倡 白话文与新文化 , 都大大得益于迅速崛起的近代报业 。
从文学史而不是新闻史 、思想史的角度审视《新青年》, 需 要关注的 , 主要不是其政治主张或传播范围 , 而是其表达方式 116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3·第一期将一份存在时间长达七年 、总共刊行 9 卷 54 号的 “杂志”, 作 为一个完整且独立的 “文本”来阅读 、分析 , 那么 , 首先吸引 我们的 , 是各种文体的自我定位及相互间的对话 , 还有这种对 话所可能产生的效果 比起各专业刊物 (如文艺杂志) 的出现 、 各报纸副刊 (如文艺副刊) 的设置这样言之凿凿的考辨 ,《新青 年》中不同文体间的对话 、碰撞与融合 , 显得比较曲折与隐晦 , 需要更多的史实与洞见 以下的分析 , 即便做不到 “每下一义 , 泰山不移”, 也希望能为后来者打开思路 大凡精明且成功的报人 , 其心目中的理想文章 , 应该是有 “大体”而无 “定体”, 就像金人王若虚在 《文辨》中所说的 那是因为 , 读者在变化 , 作者在变化 , 时局与市场也在变化 , 报章文体不可能一成不变 但一方面 , 万变不离其宗 , 主心骨 不能动 , 否则东摇西摆 , 杂志很容易随风飘去 。
在这方面 , 陈 独秀是老手 , 火候掌握得很好 胡适对陈独秀将编辑部转移到 上海 , 以及搁下风头正健的新文学 , 转而介绍苏俄的政治革命 很不以为然 , 那是因为胡适误解了陈独秀的趣味 ———自始至终 , 文学都不是仲甫先生的 “最爱” 蔡元培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撰写总序 , 曾提及 : “为怎么改革思想 , 一定要牵涉到文学上 ? 这因为文学是传导思想的工 具 ③包括陈独秀在内的《新青年》同人 , 大都认同这一思路 只不过对于编杂志的人来说 , 引入文学话题 , 还有吸引更多读者这一营销方面的考虑 除此之外 , 坚硬的政论与柔和的诗文 之间的互补 , 可以调剂谈话的氛围 , 以及丰富杂志的形象 《新 青年》的一头一尾 , 政论占绝对优势 , 姿态未免过于僵硬 ; 只 有与北大教授结盟那几卷 , 张弛得当 , 政治与文学相得益彰 但即便是最为精彩的三至七卷 , 文学依旧只是配角 一个明显 的例子 , 总共 54 期杂志 , 只有 1919 年 2 月出版的 6 卷 2 号 ,将周作人的《小河》列为头条 依据此前一期刊出的《第六卷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117分期编辑表》, 可知负责 6 卷 2 号编辑工作的 , 正是一贯语出惊 人的钱玄同 。
在同时期的白话诗中 , 《小河》确实是难得的佳 作 , 日后的文学史家对其多有褒扬 但我怀疑钱玄同的编排策 略 , 乃是希望 “出奇制胜”, 而不是颠覆《新青年》以政论为中 心的传统 陈独秀等 《新青年》同人 , 借助于版面语言 , 凸显议政 、 述学与论文 , 而相对压低文学创作 , 此举可以有以下三种解读 : 第一 , “文以载道”的传统思路仍在延续 ; 第二 , 《新青年》以 思想革新为主攻方向 ; 第三 , 即便 “高谈阔论”, 也可能成为好 文章 表面上只是编辑技巧 , 实则牵涉到《新青年》的文化及 文学理想 即便将眼光局限在 “文章流变”, 《新青年》的贡献 也是有目共睹 黎锦熙 1939 年为钱玄同作传时 , 专门强调五四 新文化人之提倡白话文 , 最大困难不在 “文艺文”, 而在 “学术 文”胡适发表白话诗 “算是创体 , 但属文艺”; “惟有规规矩矩 作论文而大胆用白话”, 对于当时的读书人 , “还感到有点儿扭扭捏捏”④正是这一点 , 使得五四新文化人的 “议政”、“述学”与 “论文”, 本身就具有 “文章学”的意义 有趣的是 , 一个以政论为中心的思想/ 文化杂志 , 真正引 起社会上强烈关注的 , 却是其关于文学革命的提倡 。
当然 , 若 依时论 , 只从文学角度解读《新青年》, 难免买椟还珠之讥 五 四新文化人之所以选择白话文作为文学革命的切入口 , 以及组 织易卜生专号意图何在 , 鼓动女同胞出面讨论 “女子问题”为何没有获得成功 ⑤ , 诸如此类大大小小的问题 , 只有放在政治史及思想史脉络上 , 才能得到较为完满的解释 可以这么说 ,《新青年》“提倡”新文学 , 确实功勋卓著 ; 但 “新文学”的建 设 , 却并非《新青年》的主要任务 套用胡适的话 , 《新青年》 的 “文学史地位”, 主要体现在 “自古成功在尝试”但开风气不为师”, 这一思路决定了《新青年》的注意力118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3·第一期集中在 “提倡”而不是 “实践”与陈独秀们唱对台戏的 《学 衡》诸君 , 正是抓住《新青年》的这一弱点 , 称 : 且一种运动之成败 , 除作宣传文字外 , 尚须出类拔萃 之著作以代表之 , 斯能号召青年 , 使立于旗帜之下 ⋯⋯至 吾国文学革命运动 , 虽为时甚暂 , 然从未产生一种出类拔萃之作品 ⑥ 我们固然可以反唇相讥 : 《学衡》派的文学成绩更是乏善可 陈 ; 但胡先 的责难其实必须认真面对 。
胡适在《〈中国新文学 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中也称 : “一个文学运动的历史的估 价 , 必须也包括他的出产品的估价 那是因为 : 文学革命产生出来的新文学不能满足我们赞成革命者 的期望 , 就如同政治革命不能产生更满意的社会秩序一样 , 虽有最圆满的革命理论 , 都只好算作不兑现的纸币了 ⑦ 只是在胡适眼中 , 这问题早已解决 在撰于 1922 年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 , 胡适已将尚在进行的 “文学革命”送 入了文学史 鲁迅则没有那么乐观 , 他之所以在《〈中国新文学 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专门提及 《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 , “算是显示了 ‘文学革命’的实绩”, 一方面是承认 “从《新青年》上 , 此外也没有养成什么小说的作家”⑧ , 另一 方面也是为了回应社会上不绝如缕的批评 正如鲁迅所说 , “凡是关心现代中国文学的人 , 谁都知道《新青年》是提倡 ‘文学改良’, 后来更进一步而号召 ‘文学革 命’的发难者”; 但 “《新青年》其实是一个论议的刊物 , 所以 创作并不怎样著重”《新青年》上 , “比较旺盛的只有白话诗 ;至于戏曲和小说 , 也依然大抵是翻译”⑨。
鲁迅如此谈论《新青年》的文学成绩 , 显然受制于其时颇为风行的 “纯文学”与 “杂文学”的分野 将诗歌 、戏曲 、小说列入 “纯文学”或 “文学之文”的范围 , 而将其他文字称为 “杂文学”或 “应用之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119文”瑏瑠, 陈独秀 、刘半农的这一 “文学观”, 日后影响极大 按 照这一思路 , 《新青年》上占主导地位的 “议政”、“述学”与 “论文”, 便无法成为 “‘文学革命’的实绩”而我恰好认为 ,《新青年》的文学成就 , 不仅体现在白话诗 歌的成功尝试 , 以及鲁迅小说的炉火纯青 ; 更值得关注的 , 还 在于《新青年》同人基于思想革命的需要 , 在社会与个人 、责 任与趣味 、政治与文学之间 , 保持良好的对话状态 , 并因此催 生出新的文章体式 : “通信”和 “随感”胡适说得没错 , 《新青年》上关于文学革命的提倡 , “引起 讨论最多的当然第一是诗 , 第二是戏剧”, 理由很简单 : 这是因为新诗和新剧的形式和内容都需要一种根本的 革命 ; 诗的完全用白话 , 甚至于不用韵 , 戏剧的废唱等等 , 其革新的成分都比小说和散文大的多 , 所以他们引起的讨论也特别多 。
瑏瑡但有趣的是 , 日后文学史家盘点《新青年》上 “‘文学革 命’的实绩”, 最为首肯的 , 却是小说和散文 , 而不是当年风光 八面的诗歌和戏剧 要讲艺术技巧 , 胡适的 “游戏的喜剧”《终身大事》固然不 足道 , 但勉强还能演出 ; 陈衡哲的《老夫妻》和陈绵的《人力 车夫》, 只能算是简单的情景对话 , 根本无法搬上舞台 相比之 下 , 白话诗的阵容强大得多 ,《新青年》的主要作者 , 几乎都曾 粉墨登场 在这座新搭建的诗坛上 , “友情出演”者不少 , 真正 诗才横溢且持之以恒地进行艺术探索的 , 不能说绝对没有 , 但 少得可怜 对此状态 , 周作人曾有过相当清醒的评价 : 那时作新诗的人实在不少 , 但据我看来 , 容我不客气 地说 , 只有两个人具有诗人的天分 , 一个是尹默 , 一个就是半农 瑏瑢可如此低调的叙述 , 后起的小说家沈从文依旧不认账 在120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3·第一期《读刘半农的〈扬鞭集〉》中 , 沈称周认定的有 “天分”的新诗 人 , 包括俞平伯 、沈尹默和刘复 (此处记忆有误) ; 这三人的新 诗固然朴素自然 , 尤其刘复能驾御口语 , 驱遣新意 , “但这类诗 离去了时代那一点意义 , 若以一个艺术的作品 , 拿来同十年来所有中国的诗歌比较 , 便是极幼稚的诗歌”瑏瑣。
此说不算太苛刻 , 日后朱自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编选新诗 , 除欣赏周作 人的长诗《小河》“融景入情 , 融情入理”, 对白话诗主将胡适 的新诗理论也颇多揄扬 ; 至于 《新青年》其他新诗人的作品 ,朱自清则实在 “吟味不出”其佳妙处瑏瑤1926 年的周作人 , 一面追忆 “我与半农是《新青年》上作 诗的老朋友 , 是的 , 我们也发谬论 , 说废话 , 但作诗的兴致却 也的确不弱 ,《新青年》上总是三日两头的有诗”, 一面又相当 谦虚地称 : “我对于中国新诗曾摇旗呐喊过 , 不过自己一无成就 , 近年早已歇业 , 不再动笔了 瑏瑥这种当年曾为刚刚诞生的新诗 “摇旗呐喊”, 很快就 “金盆洗手”的状态 , 在《新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