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抒情的自我抒写_李洱论.pdf
7页S o u t h e r n C u l t u r a lF o r u m李洱的作品以写知识分子的居多,而他的表达和叙述中, 智性的特质亦很明显 我指的是那冷静的温情和机智的从容———或可谓之表里如一?———虽然免不了些许匠气与做作, 但也透出让人适宜的 “民主” 气息,《花腔》 里各种话语的兼收并蓄便是突出的例子 李洱的表达是日常化的, 有些松散而随意就叙述本身而言, 并没有多少征服的欲望和野心一种对于形而上的警惕和戒备,李洱智性的抒写亦由此开始按照尼采的说法, 写作是一种 “成为自己” 的历程也就是说, 作品里隐含着作家的自我实现、 定位和追求,它通过叙事方式的选择、人物塑造及情节设置体现出来不妨把这自我期许的形象称之为主体以此来看所谓形而上的渴望, 我以为它是与主体建构中的 “自我同一性” 交织在一起的, 并构成了作品叙事的伦理边界 不仅如此, 形而上的诉求中还包含着主体或明或暗的对于话语权力的争取, 就像苦难的营造让阎连科的极端写作成为可能一样一种构建自身的谋划与企图而李洱的特别之处在于, 他放弃了这种整合性的权力经营, 代之以莫衷一是的面目现身他的情节表述是那样细腻, 局部信息达到了 “高密度” , 却拢不出一个明晰、 完整的意义轮廓。
从这个角度讲, 来探讨李洱的叙述方式应是一件饶有意味的事李洱的叙事无疑带有先锋的特色, 但更多的却是源于天性与时代的相遇和较量 李洱是二十世纪6 0年代出生的, 关于这代人, 李庚香曾有一番精辟的描述:“对于6 0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来说,我们缺少的不是知识, 而是对信仰、 恐惧、 痛苦、 责任、 权利的体认⋯⋯我们这一代人浮游在各种观点的碎片之间,成为‘日常生活’ 和‘知识生活’ 的俘虏在社会发展史上,6 0年代出生的这批人, 是处于社会发展 ‘中间地带’ 或 ‘断裂地带’ 的一类人面对时代 ‘转折’ 和社会 ‘转型’ , 这一代人的 ‘复杂性’ 或 ‘二重性’ 十分突出, 其话语建构 ( ‘声音’ ) 及其表达也十分困难⋯⋯由于没有自觉的英雄主义价值观做人生框架, 没有自觉的文化话语建构, 虽然接受了西方社会复杂的话语资源, 却找不出话语发展的 ‘规律性’ 或‘意向性’ 走向①这种特质在李洱的作品里得到了有力的呼应和支持 《午后的诗学》 (这是公认的李洱代表作之一) 中费边便是这样的性格典型小说描述了曾经凌空高蹈的诗人费边与爱好诗歌的杜莉从相恋到结为夫妇, 然后一步步滑向凡庸生活的过程。
费边博学多才又不胜浅薄, 一个当代的罗亭, 却远没有罗亭那样的先驱意识和悲剧韵味他的妙语连珠是为了掩饰、 填补内心的空虚, 类似于幌子的运作, 又仿佛是语言的强迫 结果知识成为谈资而被卖弄, 神圣在滔滔不绝里被替换和亵渎这在费边与杜莉初次做爱时即表露出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费边当然是清楚的不但清楚, 也还要预先作点分析 在任何时代, 性和真理都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性·的·游·戏·就·是·真·理·的·游·戏, 真理的游戏也就是性的游戏他的分析没能更好地深入下去, 因为, 他的手等不及了, 把门突然打开了没有必要的过渡, 他们就像费边刚才想过的那种麻花那样, 很快扭到了一起⋯⋯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借口” 这个词像一个磁性的亮点似的, 在他的脑子里飞快地移动了起来如果找不到借口, 她说不定就不上来了, 谈情说爱需要借口, 开枪需要借口, 干什么都离不开借口借口往往被当成·历·史·必·然·性上空飘的花絮, 可是, 如果这样的花絮飘满整个天空, 遮天蔽日, 挡住了所有的光亮, 你还有什么理由否认历史和人本身就是一种借口 费边起身去给杜莉拿酒的时候, 脑子仍在快速地转动着②我们发现, 当性、 做爱这类日常行为与 “真理” 、“历史必然性” 这类抽象的语汇相勾连时, 并非源于主体潜在的形而上的冲动, 而恰恰是要暴露这种冲动的虚伪与尴尬。
主体并不想以升华的方式从现实中抽身逃离, 相反, 他就是要安于暧昧和破碎, 以一种戏谑和喜剧的方反抒情的自我抒写———李洱论李丹梦南方文坛2 0 0·1今日批评家420075S o u t h e r n C u l t u r a lF o r u m式 很难讲这是妥协、 勇气还是智慧, 但我们的确经由这种方式领略了一种不乏虚脱的真实 费边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 他的问题在于语言的异化, 一个语言的巨人却没有自己的语言任何事情他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入木三分, 却不能正常、 自然地言述、 表达自身, 直抒胸臆在费边这里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在满足舌头快感的同时, 费边也沦为了语言的管道拾人牙慧的背后乃是人性的虚无和存在的迷失或者应该这样说, 正是由于对虚无的恐惧, 才导致了语言的超水平发挥一切均以倒错的形式表现出来: 虚无没有将 “我” 吞没, 相反, 通过语言的装入与吐出的反复,“我” 把虚无制作出来不仅如此, 在说话的过程中, 虚无的恐惧还转变成了快乐的享受, 欲望的幻觉; 欠缺的空洞感在语言象征层面被置换为其他对象、 能指而被 “我” 追求这是费边的存在困境, 也指向整个知识阶层的尴尬境遇和精神危机, 他们在表达自我 (抒情) 时遭遇了无法逾越的语言障碍。
李洱推出费边这样一个人物并非偶然, 它源于作家和人物共通的历史与记忆资源, 一种心有灵犀的体验费边与李洱年岁相近, 他们一道对应了李庚香关于六十年代出生人的 “缺乏历史方向感和生存 ‘根性’ ” 的描述 而这种缺乏落实到文本中, 便化作了我上面所讲的虚无感它不单是人物独有的,也包蕴在主体的人格范畴内质言之, 虚无构成了创作的 “前语境” , 它直接激发了李洱的写作由此再来看费边, 这就不仅是一个六十年代出生的知识人的性格典型了, 更重要的, 他代表了一种抒情的范式 (与其性格互为表里) 具体说来, 对于先天缺乏自身话语的一代人,命运注定他们只能依靠语言的借用、嫁接及拼贴来抒写自身; 由于没有找到 “话语发展的 ‘意向性’ 走向” , 所有的抒写都是芜杂、 漂浮的, 一种无望的寻找自我的挣扎 在此, 真诚与伪饰, 抒情与卖弄已无法区分我把这称为经由反抒情的方式来达到的抒情效果这种反抒情的言说不仅属于费边,亦主宰了整部《午后的诗学》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写成在呈现费边的言谈和思维方式时, 主体采取了一种独特的 “镶嵌体”(见上面引文) :把主人公的严肃思绪(代表形而上学) 与正文 (系日常状态的代表) 用不同字体区别开来,于是作品在表达形式上也陷入了语言异化的精致迷途。
就呈现主人公在语言中的异化生存而言, 形式和内容在此达到了深层的同构与互文,《午后的诗学》 因而成了一部反抒情的杰作, 连叙述主体 “我” 也染上了异化的征兆 由行文来看,“我” 和费边乃是一对精神的难兄难弟,两人在心灵上处于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的胶着状态我” 甚至对费边和杜莉做爱的两种版本也都了然于胸,由于 “我本人喜欢速战速决, 所以我没跟他商量, 就决定用他的第一个版本来叙述故事”③ 这种 “亲密无间” 感从八十年代末 (一个激情逐渐蜕变的时代)“我” 和费边在济水河边的小广场相遇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小说开头的情节) 当时费边在广场上朗诵马拉美的 《焦虑》 , 而 “我正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在街上走着” 正是这种共同的焦虑, 让 “我” 和费边 “惺惺相惜” 马拉美的 《焦虑》本是一首描述罪愆、 灵魂风暴和人性高贵的诗篇, 与焦虑的情感!主题无关,但这种背离和错位恰恰点明了焦虑的实质: 一代人的抒情困境他们在找寻自我语言的过程中陷入语词的随波逐流, 所谓真诚只能寄望于语言的歪打正着而人很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这样的机会,只是在恶性循环的讲述和表达中离自身越来越远 我们看到, 朗诵完 《焦虑》 , 费边紧接着作秀般甩出了一句 “诗性的迷失就是人性的迷失” , 它似乎证实了上述抒情 (朗诵) 的悖论性质。
如果说这仅是我们的猜测, 那么小说的结尾则强化了这种印象: 在鲁姗姗的生日晚会上响起了一首通俗歌曲, 歌词是根据费边的一首短诗改的, 名叫《声音》 , 而费边却缺席了这种 “声音” 与人 (身体) 分离的状态以一种形象的方式映照了篇首的 “焦虑” , 暗示出一代人的苦恼 (即 “焦虑” 的内涵) : 他们没有自己的 “声音” , 语言是外在于身体的; 而为了抒情, 他们不得不让身体充当了各种 “杂音” 的通道在 《午后的诗学》 里,“声音” 成了一个敏感而重要的意象, 这可推衍到李洱的全部创作, 诸如 《喑哑的声音》 、《饶舌的哑巴》 、《花腔》 等人物与主体陷入了一种迷狂的对于自我声音的找寻中 他们不停地发声、 讲话, 却不是他们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这似乎应了加缪的那句名言:“真正的无言不是沉默而是说话”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李洱触及了日常状态里一种沉重、 尴尬的真实 在此,“声音” 隐喻着主题与文本的抒情方式, 它和语言的选择乃至主体建构牵扯在一起《喑哑的声音》讲述了一个费边式的人物孙良与济州交通广播电台的情爱热线主持人邓林的一段 “准婚外恋” 故事 之所以如此称呼它, 是因为与大多数婚外恋题材的小说相比,《喑哑的声音》 显得平淡无奇, 它不够煽情, 小说在骨子里有一种解构浪漫的质素, 这也是主体的人格定位所在。
他戳穿浪漫的方法很简单, 将 “声音”南方文坛2 0 0·1今日批评家520075S o u t h e r n C u l t u r a lF o r u m与身体剥离作品揭示了一种无法控制的言不由衷, 这便是恋爱中人的存在方式 日常所谓的浪漫效果亦由此产生 我们发现, 维系孙良与邓林情爱的并非身体, 而是“声音” 邓林给孙良的最初印象是她在广播里传出的富有诱惑力的声音, 而当孙良亲眼看到这声音让宾馆的女服务员感动得掉泪时, 才萌生了所谓 “轻松迷人的猎艳”计划与其说这是一个情爱的阴谋, 不如说它是一次声音的冒险主体感兴趣的、 或者说他希望考量的乃是声音 (语言) 与人性 (身体) 的统一程度 结果孙良没费什么周折就将邓林俘获了 当他看到这个在播音室里口齿伶俐的女人在自己面前突然变得磕磕巴巴时 (又是语音的诱惑) , 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 “新鲜迷人” 的熨帖感 这与浪漫已相去不远 接着邓林谎称自己的手脏让孙良看她的手———一个言不由衷的理由, 终于让两人抱在了一起 但这种浪漫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 结尾的地方, 邓林对孙良说, 她的那些听众非常可爱, 也非常可怜, 因为他们从来听不到她真正的声音。
这让由邓林的听众转变为其情人的孙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也宣告了浪漫的终结 虽然邓林也安慰孙良, 说他不同于普通的听众, 毕竟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真正的声音但这又怎样了呢?他们相互之间居然连一句直截了当的 “我爱你” 都说不出来,浪漫已无可挽回地褪去邓林在哭泣, 这哭泣是在履行形式, 还是发自内心?孙良发现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喑哑, 难道这就是他所痴迷的真正的声音?至此,《喑哑的声音》 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无情可抒或者说是无法抒情的年代这不仅是孙良和邓林的处境, 也暗示出当下写作那进退维谷的宿命 当主体试图抒写内心纠结的焦灼的情愫时, 却发现自己已站在了虚无的边缘他所有的资源, 无论是来自记忆还是经验, 只是一派荒芜的情感 由此我们来反观李洱的文体———包括他对细节的精雕细刻以及对形而上学的抵制———或许会萌生一种怦然心动的宽容: 一种破碎的、 永在途中的、 不及物的抒情方式这里有抗争的因子, 亦有着出于宿命的无奈《饶舌的哑巴》 表达的是与 《喑哑的声音》 及 《午后的诗学》 一样的主题 它发表在1 9 9 5年, 算是李洱早期的作品主人公费定是大学里教现代汉语的老师小说里有一个让人难忘的细节 费定在给学生讲授句子成分时举了一个例子:“讲台上站着费定” ,他说这句话无法用主谓宾来分析,“因为我不是宾语, 我怎么会是宾语呢?我显然是主语, 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