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言生死疲劳.doc
6页《生死疲劳》莫言 著【内容简介】 《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 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在小说中他不断地经历着六道轮回,一世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一世为驴……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都未离开他的家族,离开这块土地小说正是通过他的眼睛,准确说,是各种动物的眼睛来观察和体味农村的变革 主要人物介绍西门闹——西门屯地主,被枪毙后,转生为驴、牛、猪、狗、猴、大头婴儿蓝千岁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蓝解放——蓝脸与迎春之子,曾任县供销社主任、副县长等职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白氏——西门闹正妻 迎春——西门闹二姨太太,解放后改嫁蓝脸 吴秋香——西门闹三姨太太,解放后改嫁黄瞳 蓝脸——原西门闹家长工,解放后一直单干,是全中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 黄瞳——西门屯村民兵队长、生长大队大队长 西门金龙——西门闹与迎春之子,解放后一度随养父姓蓝文革”期间曾任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后任养猪场场长,团支部书记,改革开放后任西门屯村党支部书记、旅游开发区董事长。
西门宝凤——西门闹与迎春之女,西门屯“赤脚医生”,先嫁马良才,后与常天红同居 黄互助——黄瞳与吴秋香之女,先嫁西门金龙,后与蓝解放同居 黄合作——黄瞳与吴秋香之女,蓝解放之妻 庞虎——志愿军英雄,曾任县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书记 王乐云——庞虎之妻 庞抗美——庞虎与王乐云之女曾任县委书记常天红之妻,西门金龙的情人 庞春苗——庞虎与王乐云之女蓝解放的情人、继妻 常天红——省艺术学院声乐系毕业,曾随“四清”工作队在西门屯工作,“文革”中任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后任县猫腔剧团副团长 马良才——西门屯小学教师、校长 蓝开放——蓝解放和黄合作之子,曾任县城车站派出所副所长 庞凤凰——庞抗美与常天红之女,其生父实为西门金龙 西门欢——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养子 马改革——马良才与西门宝凤之子 洪泰岳——西门屯村村长、合作社社长、党支部书记陈光第——先任区长,后升县长,蓝脸的朋友 第一章受酷刑喊冤阎罗殿遭欺瞒转世白蹄驴 我的故事,从1950年1 月1 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审,我都会鸣冤叫屈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
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我知道许多鬼卒对我暗中钦佩,我也知道阎王老子对我不胜厌烦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又鸟)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两边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报告:“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焦煳酥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成为碎片我听到从高高的大堂上,从那高高大堂上的辉煌烛光里,传下来阎王爷几近调侃的问话:“西门闹,你还闹吗?” 实话对你说,在那一瞬间,我确实动摇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发出肌肉爆裂的噼啪声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肉酱,我也要喊叫:“冤枉!” 我喷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
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他们用一杆装填了半葫芦火药、半碗铁豌豆的土枪,在距离我只有半尺的地方开火,轰隆一声巨响,将我的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摊血泥,涂抹在桥面上和桥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连珠炮般的话语中,我看到阎王那张油汪汪的大脸不断地扭曲着阎王身边那些判官们,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我知道他们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才装聋作哑我继续喊叫着,话语重复,一圈圈轮回阎王与身边的判官低声交谈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说:“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
突然降临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几乎粉碎了我的身体阎王扔下一块朱红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颇不耐烦的腔调说:“牛头马面,送他回去吧!” 阎王拂袖退堂,众判官跟随其后烛火在他们的宽袍大袖激起来的气流中摇曳两个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红色宽带的鬼卒从两边厢走到我近前一个弯腰捡起令牌插在腰带里,一个扯住我一条胳膊,试图将我拉起来我听到胳膊上发出酥脆的声响,似乎筋骨在断裂我发出一声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个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教训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的口吻说:“妈的,你的脑子里灌水了吗?你的眼睛被秃鹫啄瞎了吗?你难道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像一根天津卫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样酥焦了吗?” 在他的教训声中,那个年轻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取驴血来啊!” 那个鬼卒拍了一下脑袋,脸上出现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转身跑下大堂,顷刻间便提来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为那鬼卒的身体弯曲,脚步趔趄,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 他将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边,使我的身体都受了震动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一股热烘烘的腥气,仿佛还带着驴的体温一头被杀死的驴的身体在我脑海里一闪现便消逝了。
持令牌的鬼卒从桶里抓起一只用猪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往我头顶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声,因为这混杂着痛楚、麻木、犹如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我听到自己的皮肉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血水滋润焦煳的皮肉,联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时刻,我心乱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艺高超、动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紧接着一刷子,将驴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将其中剩余的,劈头浇下来我感到生命在体内重新又汹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气又回到了身上没用他们扶持,我便站了起来 尽管两位鬼卒名叫“牛头”和“马面”,但他们并不像我们在有关阴曹地府的图画中看到的那样真的在人的身躯上生长着牛的头颅和马的脑袋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人无异,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肤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过,闪烁着耀眼的蓝色光芒我在人世间很少见过这种高贵的蓝色,没有这样颜色的布匹,也没有这样颜色的树叶,但确有这样颜色的花朵,那是一种在高密东北乡沼泽地开放的小花,上午开放,下午就会凋谢 在两位身材修长的蓝脸鬼卒挟持下,我们穿越了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幽暗隧道隧道两壁上,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对像珊瑚一样奇形怪状的灯架伸出,灯架上悬挂着碟形的豆油灯盏,燃烧豆油的香气时浓时淡,使我的头脑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借着灯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悬挂着许多巨大的蝙蝠,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不时有腥臭的颗粒状粪便,降落在我的头上 终于走出隧道,然后登上高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细腻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手,从一只肮脏的铁锅里,用乌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着馊臭气味的黑色液体,倒在一只涂满红釉的大碗里鬼卒端起碗递到我面前,脸上浮现着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微笑,对我说:“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昂然下了高台,木板钉成的台阶在脚下颤抖我听到鬼卒喊叫着我的名字,从高台上跑下来 接下来我们就行走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让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钉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桩,木桩上用墨汁写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连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竖立着许多这样的木桩后来我才知道,我在阴间里鸣冤叫屈时,人世间进行了土地改革,大户的土地,都被分配给了无地的贫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边一位摽着我,他们冰凉的手或者说是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鸟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沟渠与河道的背阴处,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着两个鬼卒的蓝脸,恍然觉得他们很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的角色,只是人间的颜料,永远也画不出他们这般高贵而纯粹的蓝脸 我们沿着河边的道路,越过了十几个村庄,在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我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邻村朋友,但我每欲开口与他们打招呼时,鬼卒就会及时而准确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发不出半点声息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用脚踢他们的腿,他们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我用头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宛如橡皮他们扼住我喉咙的手,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放松有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拖着尘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身上的汗味让我备感亲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袄的车把式马文斗抱着鞭子坐在车辕杆上,长杆烟袋和烟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后边的衣领里烟荷包摇摇晃晃,像个酒店的招儿车是我家的车,马是我家的马,但赶车的人却不是我家的长工我想冲上去问个究竟,但鬼卒就像两棵缠住我的藤蔓一样难以挣脱我感到赶车的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听到我极力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间难寻的怪味儿,但他却赶着马车飞快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仿佛要逃避灾难。
后来我们还与一支踩高跷的队伍相遇,他们扮演着唐僧取经的故事,扮孙猴子、猪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从他们打着的横幅标语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将到达我们村头上那座小石桥时,我感到一阵阵的烦躁不安一会儿我就看到了桥下那些因沾满我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缕缕布条和肮脏的毛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鲜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说《苦胆记》里写过这座小石桥,写过这些吃死人吃疯了的狗他还写了一个孝顺的儿子,从刚被枪毙的人身上挖出苦胆,拿回家去给母亲治疗眼睛用熊胆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胆治病的事从没听说,这又是那小子胆大妄为的编造他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诌,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在从小桥到我的家门这一段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初枪毙我的情景:我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那是腊月里的二十三日,离春节只有七天寒风凛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嚎哭,但却听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