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足鼎立的艺术奇观.docx
29页三足鼎立的艺术奇观 一 路遥、贾平凹与陈忠实都是出身贫苦的农家子弟,这不仅意味着在题材意义上构成他们作品内容的相似性,同时更意味着其终生难以彻底剪断乡村文化的脐带但是,由于地域文化、家庭环境时代风貌与个人经历的区别,在创作心理上便形成了明显的差异路遥出生于陕北清涧,陕北既贫瘠又神奇,由于历史的原因,在这块因被割裂而异象突出的地壳板块上,中原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共同铸造了该地区人们特殊的心理气质与性格,既善良又骠悍,既诚挚又豪放,既笃重又侠勇,在这块黄土厚垒、沟壑纵横的土地上,自古以来就盈荡着质朴的民风和豪爽的气概、充满着英雄血和美人泪,在保守和开拓的矛盾的交搏中,施行着创造性的进取和变革这里的一切自然人文景观诸如沙漠孤烟、黄河落日,李自成的传说,刘志丹、谢子长的轶闻,一曲信天游,一阵腰鼓声,无不参与对少年路遥的心理建构,请看那一副黝黑的面孔和一部络腮大胡,足以透露出匈奴后裔的狂放与骠悍贾平凹的家乡是丹凤县,属商洛山区,地处陕南与关中之间,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交叉地带在这块封闭、神秘的土地上,到处充满着诡谲怪异的传说,笼罩着一种浓郁的巫鬼文化的恐怖气氛 清澈见底的小溪,奇形怪状的山石,天空中的一轮明月,旷野中狼的吼叫和猿猴的哭啼,一首民谣,一段民间故事无不滋润着作家的心灵,引发起缥渺的情思。
南国文化培育着他的温雅、浪漫的诗情与超然旷达的气质,关中文化又使他不失纯厚与平易陈忠实是一条关中大汉,关中乃中华民族文化的发祥地,仁义礼仪之乡,民风厚道,古朴纯正,心态保守在这块藏龙卧虎的土地上,曾经漫卷过多少战争的风云,有过多少英雄的梦幻与历史的辉煌,眼望着连绵高隆的帝王墓陵,雄浑奔放的西汉石刻,气势磅礴的兵马俑,寻觅散落于野外的秦砖汉瓦,耳听一声苍凉的秦腔叫板,都能感觉到历史有力的回应在陈忠实那张刻满皱纹的异常严峻的面孔上,分明透露出历史文化的沉重,陈忠实在笃实坚毅中缺少平凹的温婉与洒脱,在沉稳质朴中没有路遥的豪放和激情 在路遥凄凉的少年记忆中,永难忘却从清涧到延安那一条曲折漫长的山道,因为他在7岁那年,就由父亲领着经过这条山路被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在那场生存空间的大转移中,他一颗幼小的心灵开始品味人生的苦难,其后,在求学的道路上,不仅忍受着饥饿的折磨,而且在城乡生活的落差中又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自卑但是,他没有被苦难扭曲,更没有沉沦与麻木,反而在自卑中激发出一股战胜苦难的抗争精神,一种生机勃勃的人格力量苦难使路遥思想早熟,使他一生中始终以悲天怜人的眼光,大慈大悲的气度,敏锐的感受与捕捉现实人生中的沉重与苦涩。
贾平凹出生于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其父亲是乡村教师,在乡里人看来这个家庭已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因而,平凹在少年时期不自觉地接受了文化人的熏陶,这个家庭尽管贫寒,但却充满着温馨,使平凹没有遭受到路遥那样严重的心理创伤但是,在贾平凹的心理结构中,也积淀着许多酸楚的记忆 他说:“因为我口笨,说不了来回话,体力又小,没有几个村人喜欢和我一块干活”、“长大体质差,在家干活不行,遭大人唾骂,在校上体育,争不到篮球,所以便孤独,欢喜躲开人,到一个幽静的地方坐地于是在强烈的自卑感中便逐渐形成了怯弱、孤独、内向的心理气质当贾平凹的父亲被错打成历史反革命押解回村劳动改造时,他开始尝受到人生的残酷与丑恶,从此,在性格上变得更加冷僻在长期的寂寞中,他唯有与山涧明月进行默默的对话和心灵的交流,培养成一种极其敏锐的观察能力在贾平凹一副孱弱的外表下,却藏有一颗自尊、倔强的灵魂他最初从自己优秀的学业、流畅的文章和漂亮的书法中发现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贾平凹的一些散文中,我们能感觉到他渲泄心中积怨时的几分快意和成功后的不无自负作为乡土作家的路遥、贾平凹与陈忠实,都共同接受了农民文化的哺育,来自乡村的苦难与压抑导致了他们既自卑又自尊的复杂的心态。
自卑,意味着对个人生存环境的自我意识的清醒,自尊则是渴望自我超越的主动抗争路遥的自尊,表现为以一种强者的姿态和残酷的方式,满怀悲壮与激情参与人生的竞争与搏击贾平凹则以柔克刚,在沉默与冷静中渐渐显露出他的才华和价值陈忠实面对城市文明的诱惑,则显得心平气和,往往用富有诗意的乡村生活和传统的道德情操同自卑感相抗衡,在自我慰藉中使矛盾的心态趋于平衡陕北历史文化的影响和来自现实生活的苦难,使出身于社会底层的路遥从少年时期便具有人杰意识与攫取权力的渴求在文革斗争的风云中,他怀抱成为英雄的理想,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年仅19岁便成为延川县的革委会副主任 其后,在罢官、失恋的双重痛苦中,开始把强烈的政治欲望转化为文学的白日梦,文学对于路遥而言,可以说是参与社会政治活动的一种特殊的方式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陈忠实与路遥、贾平凹不是一代人陈忠实于1962年高中毕业,完整地接受了从小学到中学的12年的正规教育,到文革爆发时,时代已经完成了对于他心理文化的基本塑造同两位更年轻的作家相比,在较长的人生旅途上自然更多一些社会阅历他经受过高考落榜的打击,在文革中对前途一度产生过绝望尤其是他担任过十几年的乡村基层干部,这一段经历在他的创作心理中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一方面,尽管对文学的酷爱使他在世俗的生活中能够不断净化自己的灵魂,保持一块心中的绿地,但是,在那荒谬的年代里也无法拒绝左倾思想对他的渗透与钳制;同时,长期的农村基层生活自然使他更多地接受了乡村文化观念这一切使他在面临新时期文学大转换时,比起路遥、贾平凹所经受的自我蝉蜕则更加痛苦与艰难 另一方面,如果换一个角度,则发现这是陈忠实一笔丰富的精神财产,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因为这一段人生的阅历,使他对农民的生活方式有了更加细致的观察,对农民的心理状态有了更加深刻的体验与理解,比起路遥与贾平凹,陈忠实多了一份庄稼人的实在与质朴,多了一份洞察人世的练达和机智路遥与贾平凹、陈忠实,作为乡村的儿子都先天的接受了儒家文化的心理塑造,却又有明显的区别陈忠实生在帝王之乡,从小沉浸在关中文化的历史氛围之内,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主要接受了儒家伦理规范的教育和传统人格的影响路遥的家乡陕北,在这个多民族文化的“杂交”地带,正统的儒家文化的影响力则相对薄弱,与陈忠实相比,路遥更多的接受了散布在民间中的道德意识可以说,在对传统文化思想的继承中,两位作家都共同建立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思想体系,一致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
贾平凹的思想则比较驳杂,他既接受了儒家文化的“仁义”与“中庸”,又染指于老庄、佛教和禅宗,特别是道家的旷达超脱更符合贾平凹的艺术生命力的活泼与自由的天性,使他在创作中表现出不仅与路遥和陈忠实,甚至也与陕西文学的整体风貌迥然有别的独特韵味 二 当新时期文学大潮开始涌动时,经历过一段文学操练的路遥、贾平凹与陈忠实,便一齐站在了新时代文学的起路线上当时,首先遇到的共同问题是如何从过去已经习惯的创作观念中挣脱出来,面对一时间“伤痕文学”铺天盖地的诱人情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三位作家都对此表示缄默这说明他们在严肃的思索中已认识到要真正超越自我,便不能盲目地迎合时俗,必须要做出富有自己个性的独特的审美选择从农村走出的路遥、贾平凹与陈忠实都全力关注着火热的现实生活,但相比而言,路遥这位具有人杰意识,一度在宦海风浪中沉浮的年轻政治家其作品更充满强烈的理性精神,鲜明的时代风采和较为深刻的哲学思考如果说在其成名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中这种理性意识与时代精神还主要表现为政治理念的张扬,那么在其后的作品中,作家的视点便逐渐回落到社会生活与社会心理之中路遥始终以非常明朗的姿态站在时代的前哨位置上,通过对当代人极其平凡甚至琐碎的日常生活的观照与透露,艺术地展示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就此而言,我认为在当代文学中,路遥有三个方面表现出其他作家所无法取代的独创性 其一是路遥把审美视角几乎全部集中在城市与乡村的交叉地带,作家清醒地意识到在当前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的历史转换中,在城市与乡村相互激荡的广阔的生活空间里,必然充满着现代生活方式与古老生活方式、文明与落后、现代思想意识和传统道德观念等来自历史与现实的极其复杂的矛盾冲突,由此路遥在作品中建立了属于个人的审美意象世界,支撑起自己小说的艺术大厦其二,路遥最早地推出了一个既富有历史深度又充满时代精神的农村知识青年的形象系列特别是《人生》中的高加林,最典型地传达出当代青年在历史与道德之间两难选择的痛苦与困惑,以及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困境中进行艰难突围的悲怆与焦灼及时地渲泄出一代青年被压抑的心理情绪,从而与广大的年轻读者在心灵上产生了强烈的情感撞击和思想上的契合其三,在百万字长篇《平凡的世界》中,路遥立足于历史发展的制高点上,用一副理性的眼光,认真地审视从1975年到1985年这一段中国历史上发生彻底转变的关键时期,挥动如椽之笔,从农村到城市进行了全方位的艺术扫描,在时代与人相互撞击、相互渗透、相互铸造中,蕴含着极其广阔复杂的生活意蕴。
这部长篇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和饱满的时代情绪,成为新时期文坛上富有史诗品格的扛鼎之作,成为当代表现农村改革生活的长篇小说中的翘楚其次,由于路遥对于艰窘、屈辱的生活有着刻骨铭心般的情感记忆,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便贮满着对于人生苦难的独特体验与感受,形成了路遥所独有的苦难意识路遥的苦难意识既不是如余华和残雪以冷漠的姿态密集地展示富有刺激性的苦难意象,也不是象张承志、史铁生们通过对于宗教的信仰转化为承受苦难的坚强意志,而是在苦难的磨砺中主动地建构高尚的人格和追求理想的人生相对于当前的变革时代,这种对人生苦难的主动抗争和奋力拼搏,便会发生理性的升华,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意味陈忠实与路遥、贾平凹相比,虽说都是农家子弟,但陈忠实在长达30多年的生活中一直匍匐在家乡的土地上,在庄稼人的生活方式中不自觉地继承了农民的文化心理与价值取向长期的基层干部工作使他在同政治的遭遇中无法避免左倾思想的影响,这就决定了在其创作中必然拘泥于单纯的政治评价和道德判断第一部小说集《乡村》,在单纯、明朗的生活氛围中赞美农民的传统美德,表达了热恋乡土的情感,对于人生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悟还没有从冬眠状态中觉醒,审美视角仅仅停留在生活的表面尚未进入深层的精神领域。
但是,陈忠实不是一位自甘平庸的作家,受到现代意识的启发,他在深刻的反思中开始把自己从农民文化的母题中进行痛苦的剥离,审美视野逐渐拓宽到整个社会与历史层面 如果说路遥主要着眼于城乡交叉地带这一更具有现实性的生存领域,那么,陈忠实则注重从现实与历史的结合部中勘探新时期农民在社会变革中的心理历程,这是陈忠实的作品在较长时间内独特的思想风貌例如在中篇《初夏》中,通过对老支书冯景蕃细腻的心理刻画,写出了这位经过建国后农村几十年政治风雨的老一代基层干部在时代的大潮中对于往日的眷恋、困惑与失落,对于未来的怀疑、忧虑和迷惘深刻地表现出中国农民在历史的巨大转折中,其精神上自我嬗变,自我更新的艰难与沉重,由此,陈忠实的小说趋于深邃和浑厚不久,陈忠实在现代理性的烛照下,开始从对农民精神历程的整体把握,进一步伸展到从历史、文化与生命等更加广阔的领域在经历过《蓝袍先生》等几部作品的试验性操作之后,便闭门谢客,历经数载,呕心沥血,最终完成了破译民族秘史的伟大预没,走向了创作生命的辉煌《白鹿原》就其思想深度而言,作家摆脱了传统历史观念的束缚,彻底恢复了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通过无数个体的生命活动,艺术地勾勒出历史发展的轨迹,白灵、白孝文、黑娃等人物命运的偶然性,解构了许多虚拟的历史神话。
白嘉轩、朱先生所代表的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农业文明,在各种政治派别错综复杂的斗争中,依然顽强地表现出整合与规范历史发展趋向的巨大力量,尽管这是封建文化的最后一抹夕阳,却仍旧富有令人回眸的魅力和诗情 陈忠实面对历史文化的失落,在不乏理性的批判中无奈地唱了一支无限凄凉的挽歌,不自觉地流露出对传统文化难以割舍的恋情和回天无力的失望与悲哀《白鹿原》就其对民族深层文化心理的整体把握、深刻的理解和准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