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汩汩鸟儿啁啾.pdf

百万人众不是一齐走的，是一拨一拨走的他们双手反绑在身后被人押解着走，走了整整五十年，走得一路哭嚎哭得花儿都谢了，哭得泪水汇成河，河水冻成冰，冰冻在人们心里冻成了冰疙瘩，好多年后才融为心血融化在他乡的土地上，肥沃了他乡的蒿草庄稼和坟茔百万人众中的绝大多数再没回过故乡，百万人众的绝大多数后代甚至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只是，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死后会变成小鸟飞回故乡数不清的小鸟在每年4 月初飞回山西省洪洞县贾村，绕着大槐树不停飞翔着享受着生时没有的自由，白天黑压压遮天闭日地飞，夜里则栖居在树丛里，不时啁啾着600 年来的思乡之情人们叫它们思乡鸟那些颜色略浅的鸟儿，活着时已不再是农民，已经做了医生、律师、文字工作者，或者整天在电脑前呆着，或者做了领导那些颜色铁灰的鸟儿，活着时仍然和他们的移民祖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着农民那些颜色跟黑炭一样的鸟儿活着时离开了土地，做了矿工，以为命运会有不同，结果却在一次次意想不到的矿难中死去他们的祖先在明朝初年被朱氏父子移民时绝不会料到600 年后的子孙们会离开宝贝土地做了矿工并在井下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奔赴黄泉与大家汇合祖先们不明白，当年他们移民是被官兵反绑了双手是被迫的，600 年后的后代们离开土地下矿赴死难道也是被人捆绑了双手也是被迫的么？思乡鸟儿见面时会讨论这些问题，米奇知道。

在山西百万农民大迁移行动结束600 年后，米奇在自家屋间里背着手度着步思考着天地之悠悠米奇是恐惧的，因为正是随着米奇思考状态的逐渐形成臻至完美和思考内容的翻天覆地没遮没拦，这一年下来全国煤矿才达到平均一周爆炸一次的高频率先闻爆炸声，再闻母哭泣这让米奇心惊胆战恐惧难挨拉登没有对爆炸发表声明承担责任，哈马斯组织随着亚辛的被杀已经不再有往日的气焰，车臣也没有动静难道真是自己思考所致？真的怨自己平时该想的想、不该想的也胡思乱想？看来意识真能决定物质无人处， 米奇双手颤抖泪眼婆娑无限哀叹自己的思考功夫太过了得：怎么米奇一思考煤矿就爆炸？其实米奇也没多想别的，只是心里常常抱怨中国人口多素质低处处碍事这样一抱怨，2005 年全国就发生了4 起涉难百人以上的煤矿事故，而2004 年之前全国平均每三年才有一起这样的大事故米奇为此陷入深深的痛苦和自责那么多不认不识的人在自己的抱怨中陆续奔赴黄泉，这罪孽也太大，推是推不掉的，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米奇的痛苦在于米奇知道那些在挖煤事业上辛苦劳顿不知不觉奔赴了黄泉的人500 年前和自己是一家不不不！米奇知道，那些人的祖先 600 年前曾与自己的祖先一起从山西移民出来米奇知道自己和那些在挖煤事业上辛苦劳顿不知不觉奔赴了黄泉的人同是一起被明朝政府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到各地的乡里乡亲的后代，是同根同族的兄弟姐妹。

挖煤人的祖先们原本都在山西自家田间地垄上种地，但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18 次大移民把 812 个姓氏的农民移殖到京、冀、豫、鲁、皖、苏、鄂、秦、陇共十八个省，创下了历代移民之冠，到如今大槐树移民后裔遍布神州，遍布后来神州的各个煤矿难不成朱氏父子先知先觉知道600 年后的祖国各地大量需要开采煤炭因而需要矿工就提前把人员码齐了分布下去繁衍生息时刻准备着么？600 年前从山西走出来的种田人怀揣兴宗耀祖大计在新的聚居地劳作并繁衍着，其中一些人的后代们则在当今的全国各地从事着祖先们闻所未闻的挖煤工作挖煤工作相当崇高，比当年的移民事业还崇高，因为煤可以照亮全国百姓的生活之路，煤在冬天可以给北方的人们送去温暖化去冰冻，只是成本太大10 人以上的矿难平均7 天多就一起，产煤一百万吨死亡率几乎是4，远远高出世界平均水平，产煤大国美国的百万吨死亡率仅仅是0.04 就因为中国人多么？就因为米奇心里的抱怨么？米奇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哀叹着矿工们的命运，思考着自己的罪孽这些矿工们活着的时候也该喜欢背着手走路吧？那可是移民祖先的标志当年，刚刚坐了天下的朱元璋夜晚睡不着觉，点着猪油灯翻看各地呈上来的加急奏折，越看心情越沉重，越看越想撞墙：“积骸成丘，居民鲜少”， “近城之地多荒芜” ， “人力不至，久致荒芜”。

元末的残酷统治、连年战乱和水、旱、蝗、瘟疫的肆虐，使得全国上下土地荒芜，流民四野十室九空， “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1357 年，朱元璋部队进得繁华胜地扬州，城中居民仅剩18 家奏折里的陈述形同哭诉，考验着农民皇帝的智商朱元璋愁眉紧锁，巨石压胸，天亮时终于想出了从山西移民屯田的新主张当时的山西因为被太行山和黄河等天险保卫着，一次次躲过兵荒马乱，加上土地肥沃，民风质朴，成为当时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忽一日鱼米之乡来了朝廷命官，挨户抽丁移民人们抗议，人们哭喊，人们不从然而胳膊怎能拧过长了黑毛的大腿，百万人众最后不得不在新政权的枪杆子下面低下倔强的头，一一到广济寺登记画押，再到大槐树下排队出发他们的手倒背着被捆绑在一起，由官兵押解着，行千山过万水，长路迢迢，奔赴新家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背手的习惯已经养成，并作为基因传给后代1368 年，祖先们手倒背着被绳索捆绑着踏上了移民之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再没回来2005 年，部分移民的后代们也被捆绑着下到黑咕隆咚的矿井，一些人下去后也再没上来那捆绑他们的不再是绳索，而是挣脱不掉的贫穷矿工们和600 年前的农民祖先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没有选择权，甚至，他们从没得到过公民的待遇。

他们穷得离开祖先们开垦的贫瘠土地下到阴风怒号浊气排空的矿井他们大都年轻他们当中的幸运儿留下后代才死，那些不幸的还一直没碰过女人呢鲜活的生活他们基本没体验过什么，对于性的全部体验可能就是无人处的自慰他们的祖先，在600 年前与米奇的祖先一起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出发，出村的时候一个个不约而同回头去看那大槐树和树上的老鹳窝，那是棵树身数围荫蔽数亩长命百岁的汉槐大家彼此叮嘱要互相关照一生要和大槐树一样长命百岁要在有生之年回到大槐树下相聚大家说：穷不帮穷谁照应？百万苦瓜咱们一根藤！在路上，移民的手都被倒绑着，想大小便得请假，得请求押解的官差解开手，于是诞生了解手这个词汇，通用到今天称上厕所为解手，这是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后代的标志还有一个绝无仅有的标志，又叫防伪商标，就是凡大槐树移民后裔，小脚趾甲都是不完整的，是分瓣的，因为山西人有羌人的血统如今，依然生活在洪洞县的人们，小脚趾甲都是不完整的，是分瓣的那些在爆炸声中死去的矿工，家人要么痛不欲生，要么拿着几万或者十几万左右的政府赔偿欣喜着这回孩子可以继续上学了外债可以偿还了漏雨的房屋可以修补了，没人记得去查看一下逝去的亲人小脚趾甲是不是分着瓣逝去的不能再生，生者总得继续走。

树也是如此 早年，长命百岁的汉朝大槐树和旁边的广济寺一起被汾河水冲得无影无踪，不过之前，它先知先觉孳生了第二代槐树第二代槐树活了400 年，于 1974 年被飓风刮倒， 不过之前， 它也先知先觉孳生出第三代槐树这一切都同移民一样世世代代接续繁衍如今，第一代槐树所在地被移民的后人建起一座碑亭，碑上写着： “古大槐树处” ，长年香火不断二代亡槐被移民的后人用水泥铁钉固定在它生时的位置，成为树乃伊，接受着游子的祭拜第三代槐树枝繁叶茂正值壮年，一树的红色字符寄托着游子的祝愿三棵大槐树的所在地被移民后代捐资捐助得以厚建，如今成为国家 AAAA 级景区，学名洪洞大槐树祭祖园自从 1991 年洪洞大槐树祭祖节以来，年年节日期间， 都会有无数小鸟飞来落脚，在大槐树上盘旋飞翔久不离去当地老人们说鸟儿都是当年移民以及后代的魂灵他们生不能归来，死后却常回家看看，看看故乡的土地，听听久违的乡音！如今，幸运活着的，就一个个如米奇这般在金秋十月或其他月份不远千里赶来拜谒大槐树，在祭祖堂里找到供着祖宗姓氏的牌位磕上四个响头，不仅祭祖，更为赎罪不幸去世如矿工的，就变成小鸟在每年的4 月飞回来数不清的小鸟飞到枯死的二代大槐树和正在茁壮成长的三代大槐树上，在忙着磕头的人群上空在袅袅的香火当中飞来飞去啁啾不停：“生生死死说前因，同是杨侯国里人”，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2005 年 12 月 1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