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安藤忠雄-建筑一场永无止境的挑战.docx

    对话安藤忠雄建筑，一场永无止境的挑战    FA：安藤忠雄先生，您好！首先祝贺您的双个展在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及顺德和美术馆顺利开幕，全球疫情尚未结束，大量艺术活动和艺术机构还处于停摆之际，在中国举办两个大规模个展，对您而言有何不同于往常的意义？安藤：我已经79岁了，目前还没有停止工作的打算不管你的年龄多大，做一个未成熟的青苹果总比做一个成熟的红苹果好不成熟就是要年轻，要天真，要有活力，要去不断尝试可能以失败告终的冒险引用一首我最喜欢的诗人塞缪尔·厄尔曼（Samuel Ullman）的诗《青春》中的句子：“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 热忱抛却，颓废必致灵魂这两个展览是我近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的记录，包括正在进行的项目和尚未完成的工程，以及各种各样的创意挑战，囊括了我从职业拳击手到自学成才的建筑师的成长历程自从1969年我创立了自己的第一个工作室以来，我不断在尝试用建筑来颠覆原有的审美观念，创造一个新的设计世界作为一个以全世界为工地的建筑师，我总是持续努力创作新作我们生活的时代，世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巨变，新冠肺炎的全球大流行打乱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为人类提供建筑和艺术是至关重要的。

文化滋养我们的身心，让我们的生活充满活力和激情，我认为这种力量总有可能以超乎我们想象的方式为人类社会带来新的价值FA：在复星艺术中心现场，我们看到您大量的项目模型，这些项目遍及世界各地，在全球化所带来的同质化语境下，针对不同城市的风貌特征和文化肌理与新建筑的关系，您都试图给出回应，从1988年中之岛都市巨蛋古典平面中置入的大卵，到曼哈顿顶层公寓突出立面的大玻璃盒子，这些看上去很疯狂的方案是对现代都市建筑的一种反叛吗？安藤：建筑是经济社会的产物之一一项工程是由客户与建筑团队共同参与实现整体结构的协作工作这一切都是在满足各种条件的同时完成的，包括成本、法律法规、工程期限等等在这个高度复杂的创造系统中，你几乎找不到能够自由表达的空隙，或者去追求你的设计“梦想”然而，对我来说，建筑的本质恰恰就存在于其中，在深陷冲突中去突破限制我在工作中会时常偏离这套社会框架，转向追求理想的、纯粹的、单一的建筑形式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1989年首次宣布的中之岛都市巨蛋工程，我在还没有得到官方委托的情况下，就开始构思这个位于大阪市中心的中之岛的文化综合体工程这项工程的中心就是嵌套在历史悠久的中之岛公共大厅内的，被称为都市巨蛋的改造项目。

我的想法是在大厅结构的内部插入一个巨蛋，同时保持建筑原有结构的完整性从这个概念出发，我就一直在研究一种将大阪的记忆嵌入中之岛的建筑中的方法至于这个概念如何实现，我尚且没有明确的方案因此，我依旧致力于创作图纸和模型，希望能更大胆、更深刻地向世界传达这种新型建筑的理念这种类型的建筑首先应该通过在地语境的对话来回应地方性，即本地的文化和历史景观这种观念并不总是与环境达成和谐一致的表达，有时候，恰恰是完全对立冲突的，突兀大胆的干预产生对城市的全新诠释，在20世纪下半叶的巴黎建筑中有很好的先例，从蓬皮杜中心到卢浮宫新馆，也许最重要的是它们对现有的城市主义机制所作的批判宣言，让建筑成为这种不妥协精神的代言这种批判越纯粹，建筑就会越激进，就越会挑战现有的社会秩序当众多能够克服这些冲突的建筑形成网络，环境被注入鲜活力FA：今天全球城市的发展都将面临灵活性及可持续性这两大问题，在您看来哪些新技术新材料的出现会给建筑实践带来根本的转变以应对上述问题？后疫情时代，建筑又将如何回应这个越来越复杂分化和冲突不断的社会？安藤：都市环境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现代社会人造景观与自然资源的不平衡造成的如果我们从建筑环境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解决方案可以抵达两个极端：一个是“低技术”世界，明显地减少能源消耗； 另一个是“高科技”世界，通过使用可再生能源，让技术在紧凑、人工化的生活模式中发挥效应。

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走，现代社会的城市活动都要受到限制世界必须改变，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问题意识，要改变价值观为了一个可持续的未来而改变城市架构不能仅仅通过政治家、开发商和建筑师的力量来实现，我们需要借力地球上的每一个人自然不是我们的权利，而是我们被赋予的特权为了环境的发展，人类也必须进化FA：在半个多世纪的建筑师生涯中，您形容自己是屡败屡战，竞标与拳击一样，都必须抱有高昂的斗志，以及击败对手的强烈欲望在复星艺术中心展出的百余件建筑模型中，哪一个竞标项目对您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安藤：在一场拳击比赛中，等待铃响的那一刻最令人兴奋，也最让人神经崩溃，每一个新的建筑项目也要求你有同样的精神状态在拳击比赛中，你必须冒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逼迫自己拿出最佳的技术，最终赢得比赛建筑不仅仅是造一幢房子，重要的是还要创造出一些东西这就需要有冒险的勇气，敢于向未知多迈一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名拳击手苦练多年，就是为了拳击场上几分钟就结束的回合，这就是一场战斗，简单而原始的战斗然而建筑是一场远超过三分钟的漫长的比赛，但你必须像拳击手一样保持紧张感有时候，建筑師也会被成名的欲望诱惑而失去自律，忘记自己事业起步时的孤独无助。

拳击是一种严格自律和孤独的运动，你在把身心推向绝对极限的过程中变得强壮建筑也是如此每个工程都有严格的计划和预算，没有多少任你自由发挥的余地你必须想清楚真正必要的是什么，你需要建造的是什么FA：在中国的项目中，请您先以顺德和美术馆为例，谈谈您对岭南建筑、文化的理解，以及您又是如何将这些传统融入美术馆的创意与设计中的？设计的原点是什么？安藤：我首先想到的是，这座建筑要表现一大片水中溅起的一道涟漪，它的核心位于“跌落的鹅卵石”的隐喻上，随着溅起波纹的直径逐渐增大，水的能量反射到周围环境中这个设想造就了美术馆的主体是四个垂直堆积的圆形体，它们以固定的增量扩散增长，重叠圆立体的排列创造出拥有清晰的同轴的独立空间，充满动力和变化，呼应着城市自身的能量核心筒将整个概念连接在一起，成为美术馆中最具象征意义的重要空间从项目一开始，客户就决定以“和”字命名美术馆，表达他们希望通过艺术和文化，创造和谐共生，和睦相处的愿望我完全接受这个想法，在设计过程中加入了许多表达这个意愿的设计美术馆的入口，包含着自然和人工的强烈对比，给参观者意想不到的“惊喜”围绕入口水景的是被绿植覆盖的双层混凝土墙，墙壁和绿植蜿蜒起伏，墙体与植物间可透可视，创造出空间的深度，这个设计的灵感来自中国传统园林。

水景的重要性不仅在于映照建筑物，它也协调了建筑与周围景观及城市环境的和谐岭南文化有其独特的力量，也大大启发了美术馆的设计而岭南传统深受中原文化思想的影响，和美术馆的设计目标之一就是传承中华文化的力量然而，我并不想使用传统的文化标示来表达这个主题，而是希望融入文化背后精神性的精髓岭南地区的古代南越王国文化中，圆是和谐（阴阳）和吉祥的象征，这可以在许多历史的建筑和艺术品中看得到美术馆的圆形代表了根植于当地方言的几何学FA：和美术馆筹备5年，建造花了3年，和美术馆的清水混凝土双螺旋中庭楼梯结构在施工中难度是非常大的，听说最后还是派了与您长期合作的青木先生过来，工程才得以顺利进行，在项目结束后您给当地的施工团队写了一封信，能否透露一些信中的内容？安藤：和美术馆核心筒的双螺旋混凝土楼梯是这座建筑的灵魂，但建造起来确实很难围绕楼梯的混凝土墙壁支撑着螺旋楼梯，是整个美术馆的核心；它的设计包含一种象征性的螺旋体验，是建筑结构的核心建筑无论大小，总会有各种问题，所以就是在不断克服问题中，一座牢固的建筑才得以诞生我们在施工现场与青木先生无休止地对话，当地建筑师和施工团队的不懈奉献，确保了建筑高质量地完成在任何工程中，当地施工队都是直接解决施工现场问题的首选，我非常感谢当地施工团队和当地建筑师的努力。

FA：在传统的建筑营造中，建筑师与工匠们是同在现场的合作关系，而现代建筑学科的发展令建筑学过于细分，建筑师与营造开始脱离，我们该如何看待手工建造和传统工艺的价值，也请您顺便谈一谈您与不同国家地区的工匠们合作中的趣事，以及他们之间的差异安藤：起初在中国做项目时，我试着遵循在日本时的设计和施工但中国有不同的价值观和文化，在日本能够实现的想法也不能在中国精准复制，这倒不是因为技术能力，而是文化差异通过我在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建筑生涯，我认识到了中国巨大的能量和活力，最近几个项目的成功实施证明了中国建筑技术水平的巨大飞跃我工作的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建筑方法、材料类型和文化差异然而，所有国际项目的共同点是有一个充满激情的甲方和施工团队建筑是一种团队工作，需要许多有才华和勤奋的人之间的信任和协作才能实现FA：在所有的已建成项目中，有没有出现过您所不能接受的失误？甚至是失败？毕竟混凝土浇筑只有一次机会，在拆开模具的瞬间，您还会紧张吗？您为何如此钟爱混凝土这种语言？随着新技术新材料的出现，例如3D打印的普遍使用，您是否会考虑在未来的项目中做一些新的建筑实验？安藤：混凝土是当代建筑的材料象征，全球任何地方都有，但我的热情一直是用这种随处可见的材料创造无处可寻的空间。

混凝土的魅力在于它能够根据地域和使用者的不同而变化，每次使用，所表达的深度都会完全改变勒·柯布西耶用起混凝土来就像是黏土，做雕塑一样发挥混凝土的可塑性路易斯·康把混凝土用得像钢一样坚硬同样的材料，两种完全不同的效果同样，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也一直在寻找我自己的使用混凝土的方式，就像做日本屏风的和纸一样FA：传统的中国南方建筑与日本建筑对于空间的理解是有相通之处的，西方建筑以物为先，空间总体是围合的，东方则以关系为先，空间多是半开放的；日本建筑的特点概括而言便是两块木板的关系，重在轻盈，其中的橼侧设计更是一大特点，通过它可以将建筑内外空间灵活地隔断或连接 从空间关系处理来看，您的建筑似乎更接近欧洲建筑传统，更为注重光影的游戏、空间的戏剧性张力以及几何体的运用？安藤：对我来说，东西方建筑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光的运用，以及实与空的观念光是一面镜子，反映一个地方的文化西方建筑史的观念一直是在石料上开孔，让光穿透出来，照亮黑暗像罗马的万神殿，光线随着太阳运动的轨迹不断变化，从圆孔中流淌出来；还有塞南克修道院，纯粹且朴素的光线传递终极的灵性日本是一个岛国，温和的气候使得区分内外的“墙体”显得不那么重要，传统建筑中的元素，例如日本屏风，就如木质或是纸质的“伞”呵护着屋檐下生活的我们。

光线在传统的日本建筑中不是直射的太陽光，而是阴影造就的斑驳柔和的光在光线的认知和使用上，我受到的影响来自东方和西方FA：现代主义建筑强调形式与功能的一体化，然而我们仍处于片面追求地标性建筑的时代，过分张扬的形式必然会导致功能的缺失，您又是如何做取舍的？一座好的建筑应该拥有哪些品质？今天重新再看柯布西耶、密斯·范·德·罗、路易斯·康、赖特这些现代主义大师所创造的建筑原型，我们还有推陈出新的可能吗？或者说，我们还能把失去的那些思想精髓重新找回来吗？安藤：建筑与其他艺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的功能性我所说的功能，并不是指一座建筑使用起来的难易性，而是人之于建筑空间是否存在恰当的比例不管是一座已经完工的建筑，还是一个尚未实现的工程，甚至是一个信马由缰想象出来的建筑方案，如果没有将人的因素考虑进去，建筑就不存在建筑生成的体系与对这一体系的解析，都与建筑本身息息相关然而，艺术与建筑的界限是什么呢？艺术家有胆识勇往直前，建筑师也必须敢于突破，挑战未知世界的恐惧是人类的共情，只有艺术与建筑的结合方可推陈出新，超越建筑与艺术的界限，捕捉新的人类表达自由的形式FA：您曾经说过到75岁以后也许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做一些有趣的小项目。

您的住吉的长屋和神户4×4的住宅都有着丰富的建筑表情，倔强生动又充满张力，这些特质在大体量项目中就很难再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