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少功:寻找主人的船.doc
7页韩少功:寻找主人的船韩少功:寻找主人的船 建伢子本名建华听说我想去粟木峒,他到处去找桨,窜了两三家都没找着,最后骑摩托去他婶娘家扛来两支 我们在水边解船也费了点时间有一条小破船进水太多;另一条断了桨桩,没法挂桨;最后一条是竹船,舱里有麻袋和镰刀,看来主人正准备去割禾收谷建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些东西丢上岸,挂上桨就走人反正这里的私船差不多都是公用,人们先来后到,谁先解锚就谁先用 粟木峒远在库湖的那边,因没有通公路,甚至没有通任何陆路,人们进出都得靠船有些人把房子盖到湖这边来了,但责任田还在那边,插秧和割禾时节,还得划船进山去我们半途碰到的一船人,就是这样的乡村上班族 此时我们已掠过湖面一角,绕过一个青松茂密的无人小岛,进入了两条水峡中靠左边的一条照建伢子介绍,这条水峡很长,在前面再绕两个弯,过一个三叉水道,我们就可以望见粟木峒了 我已经感到两岸青山之间的天空越收越窄,岸边扑来的草腥气也越来越浓岸边停靠着一只小船,散放着几捆杂柴,引起了建伢子的注意 杉坡的人好勤快呵,还有人打柴! 听他的口气,好像大家眼下都不习惯打柴了 胜夫子 他朝山上大喊了一声,当然是在呼叫小船的主人, 你没有偷树吧? 公安局的提着手铐子来了呵 我只听到一阵含含混混的回声,还有乌鸦叫,没听到什么应答。
野老倌进了你的屋咧 建伢子大笑 山上还是没有什么回应 但建伢子听到了: 你骂娘?我一片好心怕你坐班房 你堂客戴着金戒指,怕是不耐烦给你送牢饭呵 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一次我依稀听到了回应,只是听不大清楚,也不知声音来自哪一片林子 建伢子笑得前伏后仰,踩得小船摇摇晃晃见我不大明白,他补上几句解释,说这个胜夫子家里负担重,有两个娃崽要读书,只好放老婆出去打工老婆倒是赚回了钱,但也赚来了绿帽子,有一次坐着小轿车回来了,穿红戴绿,大包小包,高跟鞋哚哚哚,还带回一个光脑壳男人,是个什么老板胜夫子接了那男人一对瓶酒和一双皮鞋,只得笑脸相迎看那男人替他老婆挑指头里的刺,吹眼睛里的灰,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赶快去后院抓鸡和杀鸡 这就是大家后来取笑他的原因有人说:丈夫丈夫,起码要管一丈远吧,你如何一条门槛都没守住? 我第二年再来这里的时候,听人说胜夫子八字薄,被蛇咬了,死了,就葬在湖边上我这才想起来了 胜夫子 这个似曾耳闻的名字其实我从未见过他,只听到过水峡一侧山坡上模模糊糊的应答 那就是他吧?还看到过寂静岸边的两捆杂柴,一条小船(船头有新补的原色木板) 那也算是他吧? 一天傍晚,我下水游泳,看见远方水面上有一黑点。
不知什么时候,我无意间回头时大吃一惊,发现刚才的黑点已经放大为船头,直楞楞地冲我而来湖水基本上没有流速,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大风,一条无人的小船为何漂得这么快?不会是一条鱼雷快艇朝我发动突袭? 我游过去,翻()上船,摇动双桨,把它划回原来的地方,锚在岸边一个路端我现在已经认出了船头的原色木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就是胜夫子的船 几天之后,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出现我在游泳时又发现了它,一只无人的小船不知为何又脱了锚,再一次向我漂来那一刻它完全像个活物,在呼吸,在眨眼,在蹑手蹑脚,不时摆动隐在水里的尾巴 我懒得再理它,任它到处闲逛片刻之后,我发现它游过了学校所在的那个半岛,在另一个半岛面前探头探脑片刻,然后缓缓地偏转,最后靠定了草岸,像回到了家我顺着船头的方向望去:怪了,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有几捆杂柴 我不免吃了一惊它是不是在寻找存有柴捆的湖岸?是不是觉得凡砍柴人都可能是它的主人? 我不能不进一步怀疑:这条船其实是有的 它一直在水波声中低语,在纷纷雨滴中喘息,在月光和闪烁萤虫下入梦,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挣脱锚链而去,用鼻子使劲搜寻着打柴人的气息 它眼下的新主人叫有福,也奇怪这条船老是脱锚一气之下,他后来把小船一把火烧了,好歹收回了几斤铁钉。
韩少功:最后的战士 我爬过湘东北一带很多山头,常常发现那里有战壕、弹壳以及弹片一堆锈炮弹在那里出土,可见那里曾经到处是战场红军时期就不说了,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国军以沉船封堵长江航道,湘、鄂、赣三省交接的这一脉山地,就成了阻击日军西进的重要战区蒋介石题写的 气壮山河 四个大字,至今还刻在幕阜山上,纪念一大批喋血英烈 战争留下了战壕、弹壳以及弹片,还留下了一些脱离队伍的游兵散勇有一次,我到梅峒的贤爹家里吃饭,饭桌前见到一陌生面孔一问,对方果然不是本地人,是一个外来的采药佬说起采药,陌生面孔说,采药人有规矩,上山不能走人路,因为人路边无好药,好药被前面的人采走了;也不能走兽路,因为走兽路容易遭遇野兽,多了几分危险他还说采药佬都有口忌,平时说话都得避开 呀、夜、蛇、虎、塌 五个字,也就是他们最怕的 五大怪 其中 蛇 与 虎 好理解, 夜(黑夜) 与 塌(山体崩塌) 也勉强可猜,只是 呀 为何意?我不明白 陌生面孔笑了笑: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最早喊出的字是什么?不就是 呀 一声,或者 哎呀 一声吗? 原来,他的 呀 是指一切可怕之事,指人们面对险情时最常见也最不可取的惊惶失措 采药佬听出我也不是本地人,便同我说起了普通话;得知我姐夫来自四川,又说起了四川话;总之显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不过,说起他的来历,他说自己与这一带有缘,当兵时来这里抗日,混战中脱离了队伍,流落山间有两年多他就是在那两年里跟着一个伤兵学采药,而且采过八角莲 只是那时候不知八角莲可以治癌,眼下的价格贵若黄金 他这次就是奔八角莲而来 很多游兵没有他幸运饭桌前的贤爹说,清匪反霸那一阵,民兵们在山上还抓到过一个那人住在山洞里,衣不遮体,形如野兽,头发全白了,差不多是个 白毛男 但那家伙记性不错,不但记得自家姓名,还记得部队番号和长官姓名,更记得长官留下的一道死命令:敌后游击他只是不知道日本鬼子早已经跑了,更不知道共产党和新中国是怎么回事要命的是,他被捕以后很不老实,决不供出武器窝藏地点,决不跟民兵走,每次吃完饭就折断筷子砸烂饭碗,一心要抗拒到底县人武部后来费尽周折,根据他说出的番号,从劳改农场找来了一个原国军连长,虽说不是他的直接上司,但算是他的湘西苗族老乡 我现在命令你立刻撤出战斗,接受人民政府的整编! 前连长按照人武部的安排,换上一套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国民党军装,挂上一条武装带,雄纠纠地在他面前下达命令 白毛男盯了他一眼,投来不信任的眼色 你的╳营长已经阵亡,╳╳副营长也已经阵亡我现在代理营长!我的命令你必须服从!你听见没有? 白毛男翻了一下眼皮,还是狐疑。
麻大宝,你敢不服()从?妈那个巴子,找死呵?老子军法从事! 临时受命的情况在战场上倒也多见,加上粗口的国骂一上阵,白毛男大概听得耳熟,眼里渐渐有了光亮这样,当前连长猛拍桌子骂到第三遍,对方终于通了电一般,本能地 嗷 了一声他可能是想回 是 ,但已经口齿不清 抬起断了两个指头的右手,他还行了个军礼 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带着军人和民兵上山去,挖出了他埋在山里的三支步枪,一挺机枪,还有五位战友的尸骨和遗物他吃饭以后也不再折断筷子砸烂碗了 第 7 页 共 7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