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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页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伤逝原文阅读鲁迅鲁迅《伤逝》赏析 鲁迅 假设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懊丧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安宁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安宁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照旧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自身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歼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佳兆胡同创立了满怀梦想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安宁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往往含着期望;期望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猛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望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望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安宁和空虚仍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
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步邻近,--但是,往往又逐步渺茫,终究消散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往往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悄悄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逐渐弥漫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对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迷漫着稚气的奇怪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貌似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约莫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究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扰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清晰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
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观法,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撼了我的灵魂,此后大量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望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循例是相离十多步远;循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循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高傲地走了,没有望见;我高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扰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固执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强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留心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貌似都无用,在恐慌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清晰;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貌似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表达得如生,很轻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校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望见她两眼凝望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温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确定要望见,而且也非看不成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领会,由于她爱我,是这样地强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繁忙的时光我的心宁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片面和身体一同繁忙起来。
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居处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蔑视的眼光,一不提防,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高傲和抵挡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切,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居处实在不是轻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合适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由于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容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佳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仆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朴,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参与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安逸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愤怒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不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怯懦 ,或者竟是嫉妒的挚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确定走得这样慢,但到底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静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近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静。
大家低头寻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逐渐清楚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貌似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大量从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管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可能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猛然加得好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仆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熟悉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貌似原著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热爱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务必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恬静而幸福的夜呵! 平静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平静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探讨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佳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怅然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漫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高兴,入夜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高兴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
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报告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费神,使我也不能不一同费神,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成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成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貌似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公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公然,印着的就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确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
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由于我早就抉择,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吃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腾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貌似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特别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悄悄地相视,逐步磋商起来,终究抉择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遇到,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马上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结果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瞬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
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头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猛然有平静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安宁,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端详,却又望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乏,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抉择,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貌似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望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梦想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终于脱出这牢笼了,我此后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飞行,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轻易事,从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举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怅然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从前那么幽静,擅长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迷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
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