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丹青:孤露与晚晴——纪念木心逝世两周年.doc
10页陈丹青:孤露与晚晴一一纪念木心逝世两周年陈丹青:孤露与晚晴一一纪念木心逝世两周年 选自木心遗稿去年仲夏送走母亲,回京翌日,就在书房圆桌摆上妈妈 的遗像,设为小小灵位到今年七月的周年忌日,桌面换了 鲜花,花旁一盅酒,一小碗咸菜辣椒炒毛豆一一妈妈中风那 夜有我炒的这份菜,母亲照常饮酒,与我谈笑一一摆好了, 我就在书房跪倒,对着自己的小圆桌伏身磕头, 前额触地时, 稍觉有点滑稽,但终于是郑重做了这套规定动作,心想,以 后自当年年如此吧周年的象征性没有带给我任何东西 ”罗兰•巴特在他怀念母亲的《哀痛日记》中写道这是实话,亦且法国人 想必不磕头人追念逝者,随时随地,不必有待周年另一 句:“每人都有自己的悲伤节奏”,又是实话但有谁知道自 己的“节奏”么?好几回是起床后,走在厨房、过道、出门 的路中,一念袭来,我会骤然哽咽、嘶哭,像个傻子待狠 命喘过,渐渐收泪,就去继续做事人为死者哀哭,是自伤,也是亲昵的幸福有时我会蛰伏般地等着,不晓得是怕这袭击,还是期盼痛哭木心死,及今快两年了那是另一种“节奏” 死者不同,悲伤自亦不同,但“周年的象征性”确乎不带来“任何 东西”一一他死了,这个词一遍遍自动闪过,轻微而频繁, 好似无法关灭的信号, 兀自显示。
但刺痛袭来也不因这个词, 而是那些日子、景象,生动而鲜明反倒周年忌日,了无所 感人在种种规定的日子总会自我提醒吧,那是“记得”的 意思,不是哀伤年轻人居然记得:去年临到十二月,海淀区一群大学生 就要我去,说是为纪念先生逝世周年,预先申请了北大的某 座礼堂二^一日,我去了,其时《文学回忆录》才刚弄好, 正可是个话题那夜来了好多学生,十之八九不见得知道木 心,但大家听到终场一一又一年过去,今岁十二月初,上海 的郑阳,北京的刘道一,苏州的晶晶,又来问忌日那天要不 要办活动除了《温故》将出版第二回纪念专号,今年不拟 办活动晶晶,早在自行筹划小小的聚会,有书签,有小礼 物,二^一日深夜来短信,说是到场六十多位各地的读者, 仲青、郑阳,都去了,结束时,大家念了文学讲席的最后一我无法知道木心怎样想象他的读者,也不能知道读者怎 样想象木心五月晶晶来乌镇,我领她进了先生的卧室,给 她看搁在书架上的骨灰盒,还有纽约电影人拍摄先生的剪辑 版 木心于是在自己的卧室缓缓说话,电视屏幕对着他的空床,我们就坐在空床上一一晶晶没见过先生,几分钟后, 她退开,说是不忍再看小代头一回看,也只片刻,起身走去客厅墙角,默默抽 烟。
他不哭惟春末来过短信,说为别的什么事下泪,念及 木心,趁势大哭一场,“好痛快”先生逝世一年半,这孩子 总算哭出来,说,他还是不能接受先生“变成了盒子里的一 堆灰木心留下的事,可得一件件做起来初起着手《文学回 忆录》的工作,长路漫漫,待一字字敲下去,倒是可把握的 母亲在医院昏迷的十天,再是昏累惨苦,回家坐定,录数百 字,人即刻沉静此事前后八九个月,如今回望,只一瞬, 今年以来,则每月去一次乌镇:晚晴小筑,将要辟为木心故 居纪念馆了晚晴小筑的幽静,如今转为凄清一楼客厅陈设如昔, 终日窗帘拉起,黄昏,临院仍是群鸟归巢的密集啁啾,入夜 后,全楼漆黑,唯过道与吃饭间亮着灯,小代小杨仍住这里 看守面南三进小庭院那株枇杷树,枯死了:每片叶子并不 掉落,有姿有态,就那么枯死了两条狗,莎莎、玛利亚, 是洗衣妇起的名字,春末莎莎死了,入夏,纪念馆开工,东 门常是开着,不经意,玛利亚出走,不再回转西墙外是昔 年孔令境先生的孔家花园,种有茂密的竹林,不知何故,去 年割除大半,今年春,许是根脉窜入晚晴小筑,花园西墙根 冒出十余株小笋,未久,竟成数米高的小竹林四月的一天下午,我和小代站在南院空房里发呆晚晴 小筑落成后,南门迎对东栅景区街面,常年关闭,门内三进 与北端的花园由白墙隔开,中有小门,进门穿过花园,便是 木心暮年居住的二层宅邸。
宅邸另有甬道通向东门,门外是 公路,为避游客,主客由此出入 2006 年先生还乡后, “ 心美术馆” 尚未动议, 我催他将这面南的三间空房设为展厅, 余事由我和镇方操办,可木心从未打算清理,直到他逝世, 经年空置着垂老后,先生诸事嫌烦,除了勉力画画写写, 他已放弃一切固然,他活着时,安康最是要紧,现在他死 了,每想到南院空房,我便犯愁——位于西栅的美术馆去年 动工了,纽约的设计者冈本与林兵来了怕有二三十回,亲自 督造——纪念馆迟早总要弄出来,怎么办呢?“平畴远风良苗怀新坐东卧西之堂作而不述之室”拟将悬在纪念馆的几幅匾额,先生几年前就写好了毛笔字凡纸笔之事,他早早就有腹案,题签之类,平时就躲起 来弄妥、放好,此外的事,做,还是不做,木心永在犹豫拖 延中新世纪头几年每次回纽约探亲,去看他,水斗堆满隔 顿未洗的碗碟,我要洗,先生总是断然地说: “不要弄!我们讲话之后瞅着话语的空挡,他幽然笑道:哪有哈姆雷特天天洗碗的?作孽!木心哎,如今的事,何止隔顿的碗碟,便是一件件做成了,你也看不见一年来,靠小代步步跟着帮衬,南院三进 总算辟为家族馆、绘画馆、文学馆,每馆的展墙竖了起来, 十余枚展柜也做好了, 两处小庭院栽种了新竹、 李树、桃树, 还有蓬勃的鲜草,草坛边缘,由本镇花匠编了弯弯的护篱。
各厅的匾额、木心的字画,均已送去刻制配框,文稿和遗物 好在现成,昭明书院有位木心的学生匡文兵,在网上购得三 百多册民国版书籍,明年元月打扫干净,着手布置,我已看 见这些物事放入展柜的效果了沉重之事,是先生的大量遗稿, 单由我做,断难下手的 有志于此的学者在哪里?木心文学的常年研究者童明,远在 加州教书,我能倚靠的,便是出版社十二月中, 《新周刊》为《文学回忆录》颁发年度书奖,典礼假乌镇举行,我与主 编刘瑞琳、责编曹凌云、助理编辑雷韵和罗丹妮, 联袂前往, 化了三天工夫,清理遗稿到乌镇那天,先领大家上楼看望先生,众人站定,瞧着 骨灰盒,三位女士先后抽泣了,依次上前行礼除了颁奖那 夜,我们朝夕聚拢晚晴小筑面北的画室,各人手里捂一杯热 茶,将先生五六十册笔记本、 数千页散稿,粗粗分类小代, 忠诚而细心,平日即留意木心散乱放置的稿本,葬礼过后, 是他与黄帆,那位镇方最初派往侍奉先生的姑娘,默默集拢 全部遗稿,等我们来现在,哪些是废稿、正稿,哪些是早 期、晚期,均须大费周章,逐一辨识;已发表与未发表者, 则待今后一次次再来,细细审读了十二月十五日夜,分类 后的所有遗稿贴上标签,登记在册,放回保险箱,遗稿出版 的工程,总算上路了。
也巧,我与小代初次试着归拢木心的稿本,也在两年前 的同一日其时先生在桐乡的重症病室,不省人事下午三 点探视前,我们无事可做静静翻阅着,我忽然意识到未经 先生同意,而另一尖锐的意识迅即跟进:没有同意这回事, 完全没有了惊痛,郑重,茫然,瞧着满桌稿本,我又像是对着木心 的性命,不知所措几十年来,我眼见先生开写、修改、丢 弃、重来,狱中所写六十六页手稿是他仔细折拢了,缝在棉 裤里,日后带出囚室 两年前,是的,就在这一天,我意识到木心遗弃了毕生的文稿 “去吧去吧我的书你们从今入世凶多吉少”……这是先生遗稿中涂写的几句话那天下午,我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又过六天,他就死了这些凌乱而标致的手稿,部分写在各种稿纸上,大部分 写在纽约文具店出售的笔记本,至今留着价目的贴片木心 讲究衣物用具,却不介意使用廉价的本子写作——以繁体字 工整抄正的稿面,落笔矜矜,清雅优美,草字疾书的稿本则 布满涂改;他会在每行白话诗尾端核算字数,斟酌节奏可 恼的是,每首诗、每一短句、每篇稿子,至少重写四五遍, 分布在稿本不同页面,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篇是他所满意的 正稿年迈后,他的字迹缓缓变化:越新世纪,人老手颤,笔 划歪斜,气息愈见虚弱;整个九十年代,落笔矫健,神完气 足,或是米粒大小的正楷,谨严而端正,或是纵笔行草,字 词与行距密不透风,任意写满纸页的正反面;好几个本子才 写三五页,整册空白着,大量本子则是全部写满,写满了, 还在篇幅间横竖添加—— 1983 年我与先生密集交往, 亲见他 恢复写作后的头一批原稿,此番搜寻,未发现:没有《明天 不散步了》,没有《哥伦比亚的倒影》 ,也没有《温莎墓园》 “又写好一篇呀。
”他在里说那些年,隔三差五,木 心就来报告哦,不得了,你凶……” “凶”,沪语即“厉害”的意思“像煞摊大饼,又是一只! ”“写得怎样?” “可 以呀,还可以 ”会面地点通常三处,一是当年我们的“留学”之地,曼哈顿五十七街第七大道交汇口“艺术学生联盟”咖啡馆;一 是过学校朝北两条街对过的中央公园;若在冬季,木心便来 我的寓所现在想想不可信:那些年,我竟连连看的是先生 的手稿头几回,他如小学生那般,脑袋凑过来,从第一行 开始陪我读,点明若干潦草的简笔字,三言两语解释我所不 识不懂的词,便催我往下读——看画读文,我是会叫唤的: 啊呀木心,这句好!他的回应,或是急速退回上身,瞪眼瞧 着我,忍着得意地笑,竭力正色道:呶—呶—呶,看出来了 呀,你知道!或是一怔,喃喃地说:噫,你怎会晓得?你怎 么也能懂?!这样的几率不很多,多的是瞧我越过他所得意的段落, 便止住我,手指点着稿面的某处:看这里呀,看见吗?于是 自己念起来什么句子呢,年头委实久了,我已不能记得 其时我三十出头,木心五十八九有几篇稿子经我无心撩拨,而他果真写了——去林肯中 心,我说,音乐会的咳嗽,你有本事写吗散场了,他喃喃 地说:“咳嗽倒是不好写……”于是有《 S巴哈咳嗽曲》 天,中央公园繁花盛开,木心缓步说出花草的名目。
我说怪 了,美国的花为什么不香?你写呀!他凑近花丛,嗅着,忽 而神色飞扬回过头: “杭州桂花开出来,喔——唷!胡天野 地,香得昏过去! ”几天后,写成《九月初九》——写成了, 急急来见那天是在金高家,一屋子人,他看我坐定了自管 读,忽而满脸窃笑走过来,低声说: “你这样子当真,我交 关开心,交关开心哩! ”说着,香烟递过来——每次分手, 我们常会彼此送一程某日傍午,对了,就在杰克逊高地, 我到站, 木心说, 那么再走走 长长的露天站台, 脚下街面, 车声隆隆,一老一少站在风中各自点烟——其时纽约尚未全 面禁烟, 简直天堂——那天正大谈人在异国的寂寞, 不肯歇, 好句子堵嘴边,木心就挫身停住,目光灼灼看着我,双手擎 着纸烟和火机,一字一顿说:“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地步! ”那天回家,他就 写《竹秀》很久很久的事了,但我记得 “……那么尼采叔本华,你怎样讲法?”是在曼哈顿中央地铁站,我与木心仍在昏天 黑地聊:“呶!一个么阴,一个么阳,一个借借佛家,一个 去寻希腊……两只狗交配,见过么,弄好了,浑身一抖, ”同时就脸颊猛颤颤,学那狗模样: “这就是生命意志呀! ”来 源: 《经济观察报》 | 来源日期: 2014-01-25 | 责任编辑: 蒲文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