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学研究-《史记》引《诗》辨疑.docx
10页国学研究-《史记》引《诗》辨疑 内容提要:论诗、引诗、以诗证史,是《史记》运用《诗经》的三种主要方法《匈奴列传》叙周襄王史事引用《鲁颂閟宫》、《小雅六月》和《出车》,但三诗背景与襄王事并不相合,其中的矛盾古人已有所论,惜疏漏舛谬,并不圆满今在各家之说基础上,通过对三首诗历史背景的考释、《史记》用诗方法的分析、“断章取义”式用诗观的演变以及周人与戎狄关系等方面,对这一矛盾现象予以合理解释 关键词:史记;诗经;断章取义;以诗证史;辨疑 作者简介:赵宏艳,女,1981年生,汉族,甘肃正宁人,文学硕士,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师,助教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史记》与《诗经》之关系的研究,今人已多有发见专著如陈桐生《〈史记〉与〈诗经〉》,论文有蒋立甫《略说司马迁与〈诗经〉研究》,陈桐生《〈史记〉与〈诗经〉的三种关系》,董治安《〈史记〉称〈诗〉平议》、《〈史记〉称〈诗〉综录》等,多以整体性的宏观论述为主,于细节问题却缺少微观的阐释与分析,对《匈奴列传》引《诗》矛盾的忽视便是一例故不揣浅陋,兹论证如下,求教于方家一、问题的提出 《诗经》是司马迁著史的重要史料,尤其是对殷、周历史概貌的描述,多依据《诗经》而来。
如《殷本纪》论赞云:“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又如《平准书》:“《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周本纪》关于周人先祖后稷出生的传奇经历更是采自《大雅生民》《公刘》、《緜》、《皇矣》等诗,构成文王以前周族历史的主要部分在“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的过程中,司马迁的选择和取舍难免为后人解读文本带来不少困惑,《匈奴列传》引《诗》便是一例: 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於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膺”,“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 以上引诗五句,分别出自《鲁颂閟宫》、《小雅六月》和《出车》,具有鲜明地引诗证史的特点所谓“引诗证史”,即《诗》之本事与史事乃是基本相合的那么,司马迁所引三诗究竟与史实是否相合呢? 《閟宫》是“歌颂鲁僖公能兴祖业、复疆土、建新庙的诗”[1]僖公,公元前659——前627年在位,而周襄王是公元前652——前619年在位,从襄王即位至僖公卒,中间有25年重合。
也就是说,襄王与僖公是同时代人那么,引《閟宫》证襄王时史事,就时间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据《左传》,僖公在位的33年内,并无征伐戎狄的明确记载不过仔细耙梳,并非无迹可寻《左传僖公十六年》云:“王以戎难告于齐齐征诸侯而戍周这不过是襄王三年(僖公十一年)子带召“扬、拒、泉、皐、伊、雒之戎同伐京师”的遗祸,第一次京师之难,“秦、晋伐戎以救周”;这一次是齐国来救难的据《史记齐太公世家》:“(桓公)四十二年,戎伐周,周告急于齐,齐令诸侯各发卒戍周当是时,齐桓公早已称霸诸侯,各国无不惟齐国马首是瞻,凭鲁国当时的实力,尚不足以抗衡;其二,鲁为葵丘之盟国[2],依照盟约,有出兵之义务;其三,鲁是周王的宗室,负有保卫王室安危的责任襄王奔郑以后,曾告难于鲁,曰“不榖不德,得罪于母弟之宠子带,鄙在郑地氾,敢告叔父”[3],显然是一封加急求救信了综上,《閟宫》所言“戎狄是膺”,即僖公十六年(周襄王九年)“齐征诸侯(包括鲁国)”伐戎戍周天子一事 《六月》与《出车》,鲁、齐、韩三家皆以为宣王诗[4]据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和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司马迁所习为《鲁诗》,以宣王时之诗证襄王时之史,显然违背“诗史互证”的原则,且宣王与襄王前后相距170余年,完全无联系。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矛盾?是否为司马迁著史之疏漏呢? 班固《汉书匈奴传》几乎尽录《史记匈奴列传》而来,但对引诗一段却做了改动: 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而歌之,始作,疾曰:“靡室靡家,猃允之故”;“岂不日戒,猃允孔棘”至懿王曾孙宣王,兴师命将以征伐之,诗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猃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 《史记周本纪》曰:“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但没有具体说到底是哪一首诗,《汉书》却引《采薇》相证司马迁引作襄王时征伐戎狄之证的《出车》、《六月》,也被移到了宣王时,这正符合鲁、齐、韩三家诗的说法若以此为准的,则《史记》的引诗就令人迷惑不解了 清代学者对这一矛盾已有论述,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盖史公言戎狄为中国患,历引《诗》辞以证之耳梁氏之辞模糊含混,并没有清楚说明矛盾之原由陈奂《诗毛氏传疏》曰:“《史记》羼入襄王者,恐司马迁记忆之误耳其所谓“记忆之误”,令人难以信服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统计迁作《史记》,前后共十八年况安死后,迁尚未亡,必更有删订改削之功,盖书之成凡二十余年也著书战线虽长,但书成必有修订一事,若“记忆之误”,定当删改,而非今之面貌。
陈乔枞又言“《史记》此节盖编简烂脱,仅存引诗数语,后人掇拾遗文,次于‘戎狄是膺’之下,遂致牴牾”更是不足为凭《史记》确有残缺和后人补掇,但从古至今对《匈奴传》的完整与真实并无怀疑与争议;且叙襄王事翔实,确为太史公之笔法,完全不似“编简烂脱”之行迹,此解不过是削足适履二、《史记》用《诗》方法分析 《史记》对《诗经》的采择、运用主要有以下三种方式: 第一,论诗如《十二诸侯年表》:“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凌迟,《鹿鸣》刺焉《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以礼仪,上采弃、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太史公自序》:“《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诗》以达意”,“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屈原贾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这些评论虽散见于《史记》各篇,但综观,司马迁之“诗学观”依然脉络清晰他提出的“怨刺”、“诗以达意”、“四始”、“孔子删书”等论点,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而“发愤著书说”不仅成为写作实践里的创作理论,更是历代文人著书立说之精神范本 第二,引诗有“断章取义”式称引,如《孔子世家》:“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语出《小雅车舝》,本义是描述行路时情景,司马迁借此表达对孔子的景仰之情,此意后世沿用;《淮南衡山列传》:“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语出《鲁颂閟宫》,原本指鲁僖公征伐戎狄和南方荆舒,因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封在荆楚之地,“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武帝时二人谋为叛逆而先后身死国灭,司马迁引此是想说明诸侯国若“不务尊藩臣职”,必将遭到惩罚直接引用如《晋世家》:“十一月,里克杀悼子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诗》所谓“白珪之玷,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其荀息之谓乎!不负其言’”语出《大雅抑》晋献公病危,以少子奚齐托付荀息,然献公未葬,奚齐即被杀,荀子负于献公而欲死,后听他人言立奚齐弟悼子,未几,里克又杀悼子,于是荀息以死报献公司马迁援引此诗褒扬荀息为人重诺的品格,这也是《史记》弘扬“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宗旨之体现此二类引诗与修辞之引用格相仿佛,我们不必考察其原典,结合语义即可明了;使用得当,文章亦增色不少,往往是通过这类引用,使人谙熟《诗经》中的语句,并延续而成经典。
第三,以诗证史如: 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周道之兴自此,故诗人歌乐思其德 《索引》谓“即《诗大雅》篇‘笃《公刘》’是也”; 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乐之,颂其德 《索引》引《鲁颂閟宫》第二章作注《大雅緜》亦可证; 共王崩,子懿王囏立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 三家无注《汉书匈奴传》引《小雅采薇》证以上三例均出自《周本纪》) 三十九年,穆公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秦本纪》) 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燕召公世家》) 以上五例皆以诗证史,诗之本事与史事乃基本相吻 然而以上述三种方法考察《史记匈奴列传》中的三例引诗,发现均告无效若司马迁“以诗证史”,则引《鲁颂閟宫》“戎狄是膺”尚有据可寻,但“薄伐獫狁,至於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显然无从着落;若“断章取义”,则《六月》、《出车》中的两句解释得通,“戎狄是膺”又说不过去究竟如何取舍统一?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矛盾? 要解决这一问题,必先澄清《六月》、《出车》的本事和历史背景。
西周自懿王始,王室衰微传至厉王则为政暴虐无道,诸侯不朝,国人叛之宣王即位,召公、周公辅政,“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周本纪》),具体措施包括一系列对外征伐:“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后又“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秦本纪》);召虎伐淮夷(《大雅江汉》);南仲伐徐方(《大雅常武》);方叔伐楚(《小雅采芑》);吉甫、南仲征伐猃狁(《小雅六月》、《小雅出车》);伐条戎、奔戎(《后汉书西羌传》注引《竹书纪年》);伐姜氏之戎(《国语周语上》),申戎(《后汉书西羌传》注引《竹书纪年》)此外,尚有出土铭文(兮甲盘)可证要之,宣王时国力确为强盛,征战之频繁,战线之长远,为周朝立国史中所罕见这些战役除伐条戎、奔戎及姜氏之戎是失败的,其他均告捷轰轰烈烈的一番壮举,的确具“中兴”之象《六月》、《出车》二诗放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中无疑是最熨贴不过的 我们再对比一下周襄王时的国力平王东迁洛邑后,王室又急剧转衰,各诸侯国竞相吞伐,以强并弱公元前679年,齐桓公称霸诸侯,前651年,周襄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无拜,实际上是默许了齐桓公的霸主地位齐国也义不容辞地扮演着“救世主”和“灭火队”的角色,襄王两次因戎难向齐国求救,燕、卫小国的戎难也毫不推辞。
襄王奔郑后,告急于晋,“晋文公纳王而诛叔带”(《周本纪》),王归国后,感念其勤王之功,“赐晋河内阳樊之地”(《晋世家》),裴骃《集解》引服虔曰“阳樊,周地土地是国力和权威的象征,周王割王畿赏赐诸侯的行为,已隐约征兆出天子权威的旁落城濮之战后,以献俘之功又赐“大辂、彤弓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珪瓉、虎贲三百人”(《晋世家》),封赏可谓至厚,自此奠定晋文公霸主地位晋文公称霸以后,脾气更大,“召襄王会之河阳”,王已全无威信,完全要看诸侯国的脸色行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谓“政由方伯”,无过如此自救尚不能,何来《六月》、《出车》二诗中所谓伐举之事?且这二诗充溢着霸气、威武、昂扬的“中兴”气象,襄王时代惟瞠乎其后而不能相媲 故“薄伐獫狁,至於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并非以诗证史[5],更像“断章取义”式引诗,其契合点唯在“伐戎”一事而已《卫将军骠骑列传》的天子诏书再次引了这四句,取义也仅在讨伐匈奴,都是借意说事,“换汤不换药”的用法 至于“断章取义”和“以诗证史”两种用诗方法为何会杂糅一体,我们以为还得从春秋以来的用诗观里寻根究底先秦典籍中引诗、说诗的例子不少,如《论语》、《孟子》、《荀子》、《国语》等,总体观之,皆以“断章取义”为鲜明特征。
譬如孔子论《诗》而“思无邪”,《孟子藤文公》两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