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统照:秋林晚步.doc
12页王统照:秋林晚步王统照:秋林晚步 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惊!今兹亦何早,已闻络纬鸣迥风灭且起,卷蓬息复正百物方萧瑟,坐叹从此生! 中国文人以 秋 为肃杀凄凉的节季,所以天高日回,烟霏云敛的话,常常在诗文中可以读到实在由一个丰缛的盛夏转一到深秋,便易觉到萧凄之感登山临水,偶然看见清脱的峰峦,澄明的潭水,或者一只远飞的孤雁,一片堕地的红叶,-------这须臾中的间隔,便有 物谢岁微 ,抚赏怨情的滋味,充满心头!因为那凋零的,扫落的,骚杀的,冷静的景物,自然的摇落,是凄零的声,灰淡淡的色,能够使你弹琴没有谐调,饮洒失却欢情 春 以花艳, 夏 以叶鲜,说到 秋 来,便不能不以林显了花欲其娇丽,叶欲其密茂,而林则以疏,以落而愈显,茂林,密林,丛林,固然是令人有苍苍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径之旁,飞蓬之下;分外有诗意,有异感,疏枝,霜叶之上,有高苍而带有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络纬,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虫凄鸣在森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这种地方偶然经过,枫,?* ,白杨的挺立,朴疏小树的疲舞,加上一声两声的昏鸦,寒虫,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寥的感动常想人类的感觉难得将精神的分人说个详尽。
从前见太侔与人信中说:心理学家多小年的若心的发明,恒不抵文学家一语道破,--------所以像为时令及景物的变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的感觉,这非容易说明的实感的精妙处,实非言语学问所能说得出,解行透心与物的应感,时既不同,人人也不相似 抚已忽自笑,沉呤为谁故? 即合起古今来的诗人,又那一个能够说得毫无执碍呢?还是向秋林下作一迟回的寻思吧是在一抹的密云之后,露出淡赭色的峰峦,那里有陂陀的斜径,由萧疏打枪中穿过矫立的松柏,半落叶子的杉树,以及几行待髡的秋柳,------那乱石清流边,一个人儿独自在林下徘徊,一色是淡黄的,为落日斜映,现出凄迷朦胧的景象,不问便知是已近黄昏了这已近黄昏的秋林独步,像是一片凄清的音乐由空中流出 残阳已下,凉风东()升,偶步疏林,落叶随风作响,如诉其不胜秋寒者!--------这空中的画幅的作者,明明用诗的散文告诉我们秋林下的幽趣,与人的密感远天下的鸣鸿,秋原上的枯草,正可与这秋林中的独行者相慰寂寞秋之凄戾,晚之默对,如果那是个易感的诗人,他的清泪当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个少年,对此疏林中的瞑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怅的心思,在这时所有的生动,激愤,忧切,合成一个密点的网子,融化在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断的,丢不下的只有凄凄地微感;-------这微感却正是诗人心中的灵明的火焰!它虽不能烧却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无凭的,空虚的感动,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个原始的中心。
一切精微感觉的迫压我们,只有 不胜 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纳在心中,便无复洋溢有余的寻思:若使它隔得我们远远的,至多也不过如看风景画片值得一句赞叹然而身在实感之中,又若 不胜 秋寒,而落叶林下的人儿,恐怕也觉得 不胜秋 了!况且那令人眷念怅寻的黄昏,又加上一层凋零的骚杀的意味呢!真的,这一幅小小的绘画,将我的冥思引起疏言画成赠我,又值此初秋,令人坐对着画儿,遥听着海边的落叶声,焉能不有一点莫能言说的惆怅! 王统照:生与死的一行列 老魏作了一辈子的好人,却偏偏不拣好日子死 像这样落棉花瓤子的雪,这样刀尖似的风,我们却替他出殡!老魏还有这口气,少不得又点头砸舌地说: 劳不起驾!哦!劳不起驾 了! 这句话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的刚二说的他是老魏近邻,专门为人扛棺材的行家自十六七岁起首同他父亲作这等传代的事,已把二十多年的精力全消耗在死尸的身上往常老魏总笑他是没出息的,是专与活人作对的, 因为刚二听见近处有了死人,便向烟酒店中先赊两个铜子的白酒喝但在这天的雪花飞舞中,他可没先向常去的烟酒店喝一杯酒他同伙伴们从棺材铺扛了一具薄薄的杨木棺,踏着街上雪泥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看见老魏的又厚而又紫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里,在巷后的茅檐下喝玉米粥。
他那失去了明光的眼不大敢向着阳光启视在朔风逼冷的腊月清晨,他低头喝着玉米粥,两眼尽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视 一群乞丐似的杠夫,束了草绳,戴了穿洞毡帽,上面的红缨摇飐着,正从他的身旁经过大家预备到北长街为一个医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着 喝一碗粥再去 记得还向他说了一句 咦!魏老头儿,回头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 他哈哈地笑了 这都是刚二走在道中的回忆天气冷得厉害,坐明亮包车的贵妇的颈部全包在狐毛的领子里汽车的轮迹在雪上也少了好些虽然听到午炮放过,日影可没曾露出一点 当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门首,刚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说出那几句话来三个伙伴,正如自己用力往前走去,仿佛没听明他的话一般又走了几步,前头的小孩子阿毛道: 刚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爷子不会拣好日子死的,若他会拣了日子死,他早会拣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多坏!依我看来 不,我妈也是这样说呢,他老人家到死也没个老伴,一个养儿子,又病又跛了一条腿,连博利工厂也进不去了,还得他老人家弄饭来给他吃 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 这几句话似乎使刚二听了有些动心,便用破洞的袖筒装了口,咳嗽几声,可没答话 他们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间破屋前头,各人脸上不但没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冻红了。
几个替老魏办丧事的老人、妇女,便喊着小孩子们在墙角上烧了一瓦罐煤渣,让他们围着取暖 自然是异常省事的,死尸装进了棺材,大家都觉得宽慰好多拉车的李顺暂时充当木匠,把棺材盖板钉好, 叮叮 叮,一阵斧声,与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养子蒙儿的哀声、邻人们的嗟叹声同时并作 棺殓已毕,一位年老的妈妈首先提议应该乘着人多手众,赶快送到城外五里墩的义地去七十八岁的李顺的祖父,领导大家讨论,五六个办丧的都不约而同地说: 应该赶快入土 独有刚二在煤渣火边,摸着腮没答应一句那位好絮叨的妈妈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颤声向刚二道: 你刚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 哼哼!老魏待你不错没有良心的小子! 我么? 刚二夷然地苦笑,却没有续说下去接着得了残疾的蒙儿又呜呜地哭出声来 大家先回去午饭,回来重复聚议怎样处置蒙儿的问题因为照例,蒙儿应该送他的义父到城外义地去,不过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车轧了一次,万不能有力量走七八里路程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李顺的祖父首先不答应,理由是正当而明了的他在众人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铜旱烟管扣着白色棺木道: 蒙儿的事, 你们也有几个晓得的他是个疯女人的弃儿,十年以前的事,你们年轻的人算算,他那时才几岁? 他少停了一会,眼望着围绕的一群人。
于是五岁、八岁的猜不定的说法一齐嚷了起来,李顺的祖父又把硕大的烟斗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教死尸也听得见他说: 我记得那时他正正是七岁呢 正在这时,炕上的蒙儿哽咽的应了一声,别人更没有说话的了李顺的祖父背历史似地重复说下去 不知哪里来的疯女人,赤着上身从城外跑来,在大街上被警察赶跑,来到我们这个贫民窟里,他们便不来干涉了可怜的蒙儿还一前一后地随着他妈转小孩子身上哪里有一丝线,亏得那时还是七月的天气有些人以为这太难看了,想合伙将她和蒙儿撵出去终究被我和老魏阻住了不过三四天疯女人死去,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以后的事不用再说了我活了这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命苦的孩子,他现在是这样,将来的事谁还能想得定? 可是论理,他对老魏,无论如何,哪能不送到义地看着安葬! 本来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儿在炕上直声嚷着就算跪着走也得去于是决定李顺搀扶着他走李顺的祖父,因为与老魏几十年的老交情,也要随着棺材前去他年轻时当过镳师的,虽然这把年纪,筋力却还强壮;他的性情又极坚定,所以众人都不敢阻他 正是极平常的事,五六个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结的麻绳捆住,前面有几个如同棺里一样穷的贫民迤逦地走着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地,足印踏在雪后的灰泥大街上,还不如汽车轮子的斜纹印的深些,还不如载重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们的铁钉皮靴走在街上有些声响。
这穷苦的生与死的一行列,在许多人看来,还不如人力车上妓女所带的花绫结更光耀些自然,他们都是每天每夜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后仍然是用白的不光华的粗木匣子装起,或用粗绳打成的苇席不但这样,他们的肚腹,只是用坚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他们的皮肤,只是用冻僵的血与冷透的汗编成的!他们的思想呢,只有在黎明时望见苍白的朝光,到黄昏时穿过茫茫的烟网他们在街上穿行着,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感触,他们或以为是人类共有的命运?他们却没曾知道已被 命运 逐出宇宙之外了 虽是冷的冬天,一时雪停风止,看热闹的人也有了,茶馆里的顾客重复来临他们这一行列,一般人看惯了,自然再不会有什么考问,死者是谁?跛足的孩子是棺材中的什么人?好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些问题早在消闲者的思域之外他们 消闲的人们,每天在街口上看见开膛的猪,厚而尖锋的刀从茸茸的毛项下插入,血花四射,从后腿间拔出;他们在市口看穿灰衣无领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枪弹打到脑壳上,滚在地下还微微搐动;他们见小孩子们强力相搏,头破血出,这都是消闲的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许的愉快!比较起来,一具白棺材,几个贫民在雪街上走更有什么好看!不过这样冷天,一条大街、一个市场玩腻了,所以站在巷口的,坐在茶肆的,穿了花缎外衣叉手在朱门前的女人们,也有些把无所定着的眼光投向这一行列去。
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终生的耻辱藏在木匣子内去了,而扛棺的人,刚二、李顺,以及老祖父,似是生活在一匣子以内 他们走过长街,待要转西出城门了一家门口站住了几个男子与两三个华服的妇女,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汽车轮机正将停未停地从狼皮褥下发出涩粗的鸣声 忽地那位穿皮衣的小姑娘横搂着一位中年妇人的腿说: 娘,娘,害怕! 那位妇人向汽车看了一眼,便抚着小姑娘的额发道: 多大了,又不是没见过汽车这点点响声有什么可怕? 不,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着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 妇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离不到七八尺远的街心,这几句话偏被提了铜旱烟管的老祖父听见了,他也不扬头看去,只是咕哝着道: 害怕! 傻孩子 说着便追上他那些少年同伴们出城去了 出城后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冷冽的空气,一望无际的旷野,有些生物似乎是从死人的穴中觉醒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来望望天空三五棵枯树在土堤上,噪晚的乌鸦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有一群羊儿从他们身边穿过后面跟了个执着皮鞭的长发童子,他看见从城中出来这一行列,不禁愕然地立住了,问道: 哪儿去?是不是五里墩的义地? 小哥儿,是的,你要进城 这样天气一天的活计很苦? 老祖父代表这一群人郑重地对答。
牧羊的长发童子有点疑惑神气道: 现在天可不早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到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 他说到这里,又精细地四下里看了看道: 灰衣的人 要不得呢! 老祖父独自在后边,听童子说完,从皱纹的眼角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 小哥儿,真是傻孩子,像我们还怕! 童子自己知道说的不很恰当,便笑一笑,又转过身去望了望前边送棺材的一群,就吹啸着往对方走去 老祖父的脚力真使这群人吃惊他不用拐杖,走了几步便追上棺材,而且又同他们谈话蒙儿的颧骨上已现出红晕颜色,两只噙有眼泪的眼确已现出疲乏神气,就连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顺似乎也很吃累独有刚二既不害冷,也不见得烦累,只是很自然地交换着肩头扛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这时从裤袋里装了一烟斗的碎烟,一手笼住袖口上的败絮,吸着烟气说: 这便是老魏的福气了,待要安葬的时候,雪也止了,冷点还怕什么只要我们不死的,还没装在匣子的先给他收拾好了,我们算是尽过心,对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刚二也大声道: 是呵,我早上还说老魏叔死的日子没拣好,现在想想这也难得他老人家开了一辈子的笑口,死后安葬时没雪没风,也可算得称心了! 我今天累死,就是三年没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儿,替死人出点力!人能有几回这样? 他说时泪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滚动,又慢慢地噙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