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雪之夜,风雪之夜,人归何处.pdf
1页3 7《风雪夜归人》 公认为吴祖光的代表作, 该剧写于1942 年, 1943年初在重庆由中华剧艺社首演 此前, 吴祖光已经写 出了 《凤凰城》 《正气歌》 两部充满英雄气概、 悲壮气节的话剧, 并博得了 “神童” 的美誉《风雪夜归人》 一经上演, 在当时的山 城引起了强烈轰动, 这部题材与现实并没有什么关联的话剧 却遭到了国民政府的明令禁止, 理由是 “诲盗诲淫” 而共产党 方面的周恩来却特别钟爱 《风雪夜归人》 , 在重庆先后看过七 次演出 新中国成立后, 日理万机的周总理还对 《风雪夜归人》 剧本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 就是对女主人公玉春结局的处 理:“这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 应当修改 改起来是很容易 的, 对于玉春的结局只在于剧中 ‘尾声’ 部分的二十年后徐辅 成重访苏弘基时的口头叙述, 用几句话便可以交待清楚 ”(吴 祖光:《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总理——为重演话剧 〈风雪夜归人〉 作》 ,《瞭望》 1982年第6期) 1954年, 根据总理的意见, 吴祖光将 《风雪夜归人》 剧本 的尾声进行了重写, 对苏弘基的内心丑恶加以着重刻画, 使尾 声部分的篇幅增加了将近一半 在一次晚餐中, 吴祖光对新修 改的尾声向总理做了汇报, 期间因为有人向总理讲别的事情 而使讲述中断, 事情不了了之。
1956年,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决定排演 《风雪夜归人》 , 同 时中国戏剧出版社准备发行该剧单行本时, 吴祖光又对修改 过的剧本进行了重新修改, 修改内容仍为尾声部分, 实际是恢 复了原作对玉春结局的编排, 只改写了徐辅成关于玉春景况 叙述的一段话而已 1957年, 《风雪夜归人》 由北京人民艺术 剧院演出之后, 周总理对剧本再次提出了修改意见, 认为玉春 最后的结局应当落在农村, 只不过聆听总理指示的变成了该 剧的导演夏淳, 而不是已经被打成 “右派” 的吴祖光 尽管周总理在知识分子心目中威望很高, 吴祖光对第一 次修改尾声仍感后悔, 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是费力不讨好 地改写了一场傻戏, 所以在进行第二次修改时, 将尾声重新改 回原本 吴祖光认为自己和周总理关于尾声中安排玉春结局 的分歧主要在于:“总理是真正的革命家, 是表里如一的生活 的强者, 而我却是一个向恶势力妥协的世俗的庸人 ” (吴祖 光: 《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总理——为重演话剧 〈风雪夜归人〉 作》 ,《瞭望》 1982年第6期) 生活中强者和庸人的区别显然不 能用对艺术的不同理解来进行评判, 这样浅显的道理对于少 有才名而又阅尽沧桑的吴祖光来说, 自然心知肚明。
其实, 这 句事后之言交织着吴祖光对周总理由衷的感佩和自己身世沉 浮的感慨, 也引而不发地道出了他对 《风雪夜归人》 迥异于同 时代作品主题的自信与坚守一吴祖光两易尾声焦点是玉春的结局, 而玉春的结局关乎 玉春的形象定位 周总理的观点是极具代表性的, 玉春出逃不 成被送徐家后, 锋芒尽敛, 锐气顿消, 成为一名温柔敦厚的居 家夫人, 这的确是不符合她性格发展的逻辑规律的 非独结 局, 玉春一出场, 其言行思想便似乎有违常理 她十六岁被父亲卖于青楼, 沦为妓女, 三年之后被苏弘基赎娶为四姨太, 如 此身世和经历, 却对初次见面的魏莲生进行了一番醍醐灌顶 式的启蒙宣谕——玉春实在是一个横空出世的 “闯入者” 形象 (茅盾在 《文学月报》 1932年12月第一卷第五、 六期合刊的 《 〈法 律外的航线〉 读后感》 一文中, 对革命文学中的 “闯入者” 做了早 期描述:“结构一定是先有些被压迫的民众在贫苦愤怒中找不 到出路, 然后飞将军似的来了一位 ‘革命者’——一位全知全能 的 ‘理想的’ 先锋, 热辣辣地宣传起来, 组织起来, 而于是 ‘羊群 中间有了牧人’ , 于是 ‘行动’ 开始, 那些民众无例外地全体革命 化” 。
从启蒙的角度, 玉春也可视为 “闯入者” ) 有学者将中国近现代启蒙方式分为两种:“他者启蒙” 和 “自我启蒙” ‘他者启蒙’ 侧重于从理性精神的高度和情感作 用的鼓动性上对被启蒙者进行批判、 改造和教育, 启发她们走 上个性解放的道路” , 在这种启蒙方式中,“启蒙者与被启蒙者 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一种主体—客体的关系而存在, 从而赋 予启蒙以价值与意义的 ”“自我启蒙” 则是 “被启蒙者被还原 为思想与情感的主体, 他通过自身的勇气和自由自己去探索 真理、 发现真理, 创造生活、 创造自我、 创造价值 ” (张光芒: 《中国近现代启蒙文学思潮论》 , 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2年, 第 131—132页) 玉春的先知先觉、 自知自觉, 转送徐辅成后的恬 淡隐忍, 二十年后重回苏宅的神秘消失都是她 “自我启蒙” 的 结果, 像玉春这样的 “闯入者” 是无需他人启蒙, 自然其人生道 路也不必符合 “事物发展的规律” 作为一位 “自我启蒙” 者, 玉春同时又对魏莲生进行 “他者 启蒙” , 但她对魏莲生启蒙的内容又有别于 “五四式” 的个性 解放几乎每一个五四个性论倡导者都是社会改造思潮的 积极关注者, 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把个性的发展和整个社会的 前途联系在一起, 使五四社会改造思潮始终沿着争取中国人 的 ‘人的解放’ 的轨道前进” 。
许志英 邹恬:《中国现代文学主 潮》 ,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8年, 第22页) 五四时期 “人的解放” 始终伴随着对社会的改造, 在启蒙者心中完美的理想人格不 仅有赖于强大的个性主义, 更离不开博大的人道主义关怀 而 《风雪夜归人》 借助玉春这一形象和 “启蒙” 这一主题, 将 “自 知” 推向了人的本体性生存体验的高度, 在吴祖光看来,“自 知” 的人才 “知道什么是 (人的) 快活, 什么是 (人的) 苦恼” , 这与 社会层面的 “快活” 和 “苦恼” 是有本质区别的, 是与人本体意义 上的生命自由、 存在价值相关联的, 这是 《风雪夜归人》 对 “人的 解放” 赋予的新含义, 这也是解读 《风雪夜归人》 主题的关键所在 对此, 吴祖光有过明确的表述:“我的原意只是写一群 ‘不 自知’ 的好人——人都是好的, 这是我的信条——在现实的人 生中的形形色色 ”(吴祖光:《风雪夜归人 · 闯江湖》 , 人民文学 出版社, 1996年, 第280页) 《风雪夜归人》 各色人等中, 只有玉 春一人是 “自知” 的, 魏莲生是在自己的启蒙下才变得 “自知” 的, 其他人都是 “不自知” 的, 都是可怜的。
马大婶是可怜的, 街 上要饭的也可怜, 但最可怜的是 “自己不知道自己可怜的人” 未经省察的人生和缺乏自知的生存都是没有价值的, 甚至没 有 “做人” 的资格,“再说你活着, 你想到过你是为什么活着的 吗? 你想到过你是个男人吗? 一个男子汉, (伸出大拇指) 大丈 夫……” 这是玉春对魏莲生的质问, 也是对自我意识的拷问二《风雪夜归人》 中 “不自知” 的人三教九流、 五行八作, 他们 蒙昧的程度不一, 麻木的状态各异 甲乙乞儿为求温饱, 如蝼 蚁般挣扎; 马二傻子毫无智力,“近似 ‘牲畜’ ” ; 其母马大婶 “不 知何谓幸福, 何谓快乐” ,“无所谓而生, 又无所谓而死” ; 苏弘 基的丫鬟兰儿和小兰 “所知道的只是如何供人驱使” ,“没有不 快活的能力与经验” ; 王新贵吃里扒外, 谄媚阿谀, 虽然想改邪 归正, 却总见利忘义; 李蓉生感慨造化弄人, 陈祥虚掷青春年 华; 苏弘基与徐辅成则沆瀣一气, 贪图富贵; 即便是魏莲生, 在遇到玉春之前也沉溺于追捧者的喝彩与受恩者的恭维之 中……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在一篇名为 《人生的境界》 的短文 中, 将人生境界由低到高分为四个层次, 即自然境界、 功利境 界、 道德境界、 天地境界。
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 处于这两个 境界的人, 都是 “人现在就是的人” ; 后两者是精神的产物, 处 于这两个境界的人, 都是 “人应该成为的人” 而造成这四个 不同境界的原因在于人的 “觉解” 的多少, 处于自然境界的 人, 几乎没有任何 “觉解” , 境界越高, 需要人的 “觉解” 也就越 多 吴祖光的 “自知” 之意与冯友兰的 “觉解” 是相同的, 依冯 友兰的四境界学说, 《风雪夜归人》 中除了玉春和魏莲生, 人 人都处于自然境界, 连功利境界都没有达到, (苏弘基与徐辅 成对功利权势的追求, 并非冯友兰所说的功利境界) , 魏莲生 “立下愿心, 想普救众生” , 虽有利于他人, 动机却是利己的, 只 能处于功利境界, 此时, 他仍是 “人现在就是的人” , 仍然是 “不 自知” 的 以 “自知” 和 “不自知” 为标准, 吴祖光将 《风雪夜归人》 中 所有的人物进行了审视与展示, 所以 “这本戏里没有主角与非主角之分, 所有的人物, 甚至于全场只叫了一声 ‘妈’ 的二傻 子, 都是不可或缺的主角 ”(吴祖光:《吴祖光论剧》 , 戏剧出版 社, 1981年, 第11页) 这样, 全戏对出场最多的魏莲生与玉春 的形象塑造就不是所谓的 “中心任务” 了, 这种 “散点透视” 式 的表现方式与鲁迅小说为揭出病苦而采自病态社会不幸的人 们异曲同工, 但吴祖光在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哀其不幸之余, 并 没有怒其不争, 而是认为他们都是 “好人” , 只是因为他们暂时 被自造的心魔和外在的幻象蒙蔽了。
世上的珍珠宝石虽说不 少, 可是常常让泥沙给埋住了, 永远出不了头 其实, 你叫它返 本归元, 再发光放亮, 可也不算难事 ”“珍珠宝玉尽管满地都 是, 可是盖上一层灰之后, 就轻易看不出来了 ”“美玉究竟是 美玉, 只待一番冲洗, 一番提炼, 便能返璞归真, 显出本来面 目 ” 所以, 即使作恶如苏弘基者, 吴祖光也没有将他打入不可 救药的坏人行列, 苏弘基的是非功罪他自己和吴祖光都难下 断语, 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即便有罪也必是不罚 之罪 人世纷扰, 人生漫长, 既非圣贤, 孰能无过? 吴祖光对苏 弘基的罪与罚轻轻滑过, 就像 《雷雨》 中曹禺无意对周朴园的 资本家本性进行过多纠缠一样, ( 《风雪夜归人》 在序幕尾声、 场景布置、 气氛营造、 时间跨度、 人物设置、 超越阶级的主题表 达、 倒叙的故事推进方式, 甚至许多细节, 都与 《雷雨》 有许多 相似之处, 但这已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 ) 历史事件之于作 者, 不过建筑在通向人生高地的台阶, 这就使 《风雪夜归人》 的 主题超越了阶级对立、 反抗压迫的历史内涵, 引向了叩问人之 存在的本体探索, 时人期待视野中的抗世悲歌变成了作者个 人 “大胆与狂妄” 的哲思之音。
三玉春是魏莲生走向 “自知” 的引路人, 她启蒙魏莲生的方 法简单明快:“这就是一根针, 扎你一针, 一针见血, 让你转一 下念头, 想一想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成仙, 成佛, 变鬼, 变妖怪,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就在你这 ‘一念之转’ ” 在玉春看来, 拂去 泥沙、 掸掉灰尘即可返朴归元、 重放光亮, 她 “佛魔一念间” 的 开悟方式与强调超越经验、 追求内心自悟的禅宗思想如出一 辙 禅宗认为, 空灵澄澈心灵通过直觉体验和瞬间顿悟, 就可 以得到对宇宙人生的本体性认识, 获得物我两忘的终极体验 苏弘基晚年念佛修身, 他既没有采用断绝五荤、 清净六根的苦 行方式, 又缺乏他人当头棒喝的外在度化, 不论苏弘基聪明还 是愚顽, 他念佛的作用只能是文过饰非或旷时废日——他始 终处于 “不自知” 的执迷状态 “自知” 后的魏莲生和玉春都获得了精神上的大自由, 魏 莲生可以在二十年的时光中浪迹天涯, 玉春能够在徐辅成身 边二十年忍辱担当, 这都是她们彻悟后的另类修行, 所以哪怕 魏莲生困厄至死也是 “慈蔼, 和平, 具有圣者风度” 的 然而, 禅 宗式的 “自知” 境界固然有出尘之美, 却无经世之用, 在人生悲 苦的 “风雨之夜” , 魏莲生倒下了, 玉春再次出逃,“自知” 后的 人们又将归向何处呢? 吴祖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