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边缘的姿态一个人类学女生的田野记事曹玮边缘的姿态一个人类学女生的田野记事曹玮将此本笑泪交错之文集,献给我在青海的所有朋友。同时,也纪念我的爷爷,20 世纪 40 年 代,年轻的他修筑第一条通往塔尔寺的公路时,也和我一样曾在寺院墙下看过天空的流云, 从那时起,他的一生也在路上了。 2011 年 之一、一个人的寺庙 一年 之一、一个人的寺庙 一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祁家寺的老阿卡(青海当地方言 中的藏传佛教僧人)坐在门口的木凳上,笑呵呵地对我说。手中转动的念珠上系着一朵金色 的莲花,在蓝天下晃动着,闪闪发光。 远处,是屋顶同样散发着金光的大经堂,两头牛在殿前悠闲地吃草。 这是一座普通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没有围墙,一座经殿,孤零零地立在山脚下,刚下过 雨,走向经殿的绿草像安了弹簧,绵软而富有弹性。寺院建筑的木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 糙,但由于建造时间不久,颜色倒很鲜艳。正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转经筒,经筒后面的墙壁 上挂着藏传佛教四大天王的唐卡。 这个山脚的寺院里,有且仅有一个阿卡。老阿卡是土族人,戴着一副水晶圆眼镜,穿着绛红 色僧袍,在离经堂三百多米的房子门
2、口坐着念经。 我走过去, 和他打招呼:“阿卡, 我们两个坐着暄一会儿吧, 你给我讲讲你们祁家寺的故事?” 他笑了,起身从房内搬出一个凳子。于是我也坐在门前,和他一起晒太阳。 二二 老阿卡生于 1932 年,俗家有三个兄弟,他是老大。20 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是青海大军 阀马步芳的地盘,年龄大一点的男孩,如果不出家,便要被抓去当兵。于是,在他 8 岁的时 候,父母就把他送到了祁家寺出家。1940 年的祁家寺,有六七十人之多,是远近闻名的大 寺。 而藏传佛教的寺院, 在教育功能上, 相当于学校。 进入寺院的孩子循序渐进地学习藏文、 佛经、逻辑学、宗教艺术、天文历算、演讲辩论等多方面的知识。当时的祁家寺,也分为各 个学院,有医学、工匠等专科。刚进去的小孩首先要学习念经,念经要用藏语,而 8 岁的阿 卡会说的只是当地的方言。说起学藏文的经历,阿卡笑呵呵地说,藏语一直很难学,我学不 好,寺里的老师就打我。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而寺院并没有因此发生太大的变 化,直到 1958 年。这一年,中国大陆开始了“中国宗教制度的民主改革” ,主要针对少数民 族地区的伊斯兰教和藏传佛教。宗教改革
3、一开始,祁家寺便被包围,所有的阿卡要么被勒令 还俗,要么被送去劳改。而寺院里的活佛也适时地圆寂了。但是,寺院中不少人并不愿意还 俗,他们就被抓起来批斗,说他们封建旧思想严重,说他们讲迷信,于是又有六、七个阿卡 被枪毙。 1958 年,祁家寺被拆毁了,二十六岁的阿卡无处可去,被迫还俗娶妻,生了三个孩子。随 后,他去了西宁上学,毕业后分配在海南州当老师。当了老师还不听话,便又被下放回到家 乡。回乡后没几年,老伴就去世了。随后便是改革开放,随之而来的宗教政策也变得宽松一 些了,许多寺院相继恢复,于是,看着这个局面,阿卡决定再次出家。 时隔三十年后,从俗世走了一圈的阿卡又一次披上了绛红色的袈裟,成了出家人,正如他八 岁那年一样。只不过,第一次是家人迫于压力的选择,而这次,是他的自由抉择。 阿卡提到这个的时候,一直在说,是党的政策后来好了啊,其实毛主席刚开始是对的,人有 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我这个,就是我自己愿意选择的。于是,阿卡先是在离祁家寺不远的一个寺庙里待了 16 年,然后开始着力重建祁家寺,没有 钱,修建这样一个寺院需要六十万元,这些钱除了化缘外,主要来自海晏的活佛,而
4、主要的 工程,各种俗事,都是这个阿卡一手包办。 寺院小,除了一个大经堂,一个村里大队主持盖的水神庙外,就是阿卡的房子,来往的僧人 从来不会在这里挂单停留,于是,阿卡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寺院,看着门前唐蕃古道上来来 往往的行人,静静地,守了六年。 三三 我问阿卡: “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吗?” 他很平和地笑笑说, “不害怕。就这样过着,过些年,就回家了。 ” 我又问他: “阿卡,你在这里每天早上几点起来啊?” 他还是笑着说: “每天六点就起来了,然后做饭,念经,晚上太阳落山就睡下了,也不看电 视。就这么过着,过些年,就回家了,我今年都 80 岁了,胡乱埋了就行了。 ” 我后来才知道,他这个回家,指的是死亡。 四 临走的时候,我邀请阿卡拍几张照片,拍照时,他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把远处的大经堂拍进 去,那才是祁家寺。他反复地告诉我站在这里那里,才能把远远的大经堂纳入到镜头中。拍 完了,看到他和寺院都在照片里,他笑得很灿烂。(老阿卡和他守护的寺院) 我知道,镜头里小小的经堂,是祁家寺方圆几公里的旧址被摧毁后,唯一重建的余脉,是他 曾经的六年和今后的岁月里,为此劳碌并独守的处所。七十年前,这个曾经辉煌
5、的寺庙,与 那个 8 岁的小阿卡一起,定格在了这山脚下,河流边;从 8 岁到 80 岁,从出家到还俗,再 到出家, 老阿卡是唯一一个一生与这个寺庙的生存寂灭纠缠在一起的人。 六七十余人的寺庙,最终只剩下这样一个 80 岁的老阿卡,再续一种信仰的前缘,完成一个重生的故事。 一个人,一座寺庙,缘起缘灭,缘聚缘散。这一个人的寺庙,在我看来,是这个时代最悲壮 孤寂的姿态之一, 而在这个时常微笑的老阿卡那里, 却构成了其整个人生中一座自由选择的 纪念碑。 2012 年 之二、穿黑衣的周末和尚年 之二、穿黑衣的周末和尚 A 老师是藏族人,藏族人没有姓,大概为了上学,索性姓了 A,并起了非常具有儒家文化特 色的名。但是 A 老师并不满足,自己给自己起了个藏语名,音译成汉语共六个字,中间加 了个圆点,看起来极具异域风情。有了这两个名字,A 老师便可以随兴所致地在其各种论文 上署名,用腻了汉语名,这六个字加一个圆点便华丽登场了。 然而 A 老师本人的长相,既不像他的汉语名那样,光宗耀祖式的一本正经、面肥耳廓,也 不那么六个字一圆点地具有民族特色,走在西宁的人群里,你绝对想不到他是个藏族人。如 果他不说话
6、站在你面前,看着这瘦弱临风,并不高大的身躯,炯炯的眼神,小麦色的皮肤, 你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位朴素的江南农民。 他不说话笑着的时候, 你能感觉到他神色里带有一 种腼腆的,不能放开的戏谑,一份害羞式的热情。 我和 A 老师相识,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我们一共见了两次面,还是在众人中间,彼此 除了点头微笑外也从未交谈过。然而今年他一见我,就立马叫上我的名字来,这么好的记忆 力,在年逾五十,学生遍地的教授中间已不多见。我这次去 A 老师家,并不像前两次和佛 教徒一起参加他家里的会供,而是和几个朋友去帮他做饭。 A 老师不会做饭,日常三餐都是由他夫人侍奉。夫人是土族,圆脸尖下巴,长而直的黑发中 分开来,在脑后梳成一条辫子。她的话不多,总是安静着,而那一双大眼睛清澈得像夏天的 山泉水,闪着黑亮的光芒。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眼睛如此清澈无尘的女人,就连一两岁 的小孩也比不上。朋友们都说 A 夫人的眼睛正是她佛教修行功力深浅的证明。的确,就连 A 老师这样一个专门研究佛学的教授,也说自己的修为和造诣远远不及夫人。A 夫人在上师 的指导下非常之勇猛精进,念了许多经,也参加了许多斋戒。今年春天一个很平常的
7、午后, A 老师像平时一样上完课回到家里, 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夫人, 房间里也少了夫人的东西, 打电话也不接, 亲戚那里也都没有, 一个大活人仿佛从人间蒸发。 A 老师焦急地去外面寻找, 却在楼下遇到了捡破烂的,他称自己看到 A 夫人提着行李一早走了,说她去闭关一年,然 而去哪里闭关并不晓得。 A 老师一听倒也不觉得十分意外,便托儿子打听到了夫人在互助闭关,具体地方不告诉,既 然不知在哪里,也无需寻找,闭关就好,于是他便在吃学校食堂和被朋友照顾之中正式开始 了他的独居生活。 除了平时上班外, 周末也继续践行他的八关斋戒, 也就是在家当两天和尚, 把家当做寺院,不说话,不和外人联系,不睡觉,念一天一夜的经。 A 老师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然而他并非一开始就是佛教徒,像他的汉语名字一样,他倒从 儒家文化这里汲取了很多营养。20 世纪 80 年代,他是青海省当年唯一一个考上了李老先生 研究生的大学生。李老先生,这个名震西北的大学者,解放前就师承顾颉刚先生。这样一个 前途无量的学生,在 80 年代末满怀着经邦济世的士人理想和青年人特有的勇气和热情,梦 想着一腔热血能改变中国 。然而,天地不仁,
8、时运无常,他最终还是被学校开除,日日呼 友相出醉美酒,与友同消万古愁,连自己儿子出生的时候,都“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地醉 倒在别人家里。后来在众亲友的帮助下,才勉强在一所专科学校当上老师。然而,那些当年 没考上李先生研究生的同窗好友,或出国读博,或从大学系统级级向上,成为了教授,或者 地方有点名气的学者, 他才因为学识从这所学校调到现在的大学, 也慢慢地开始带上了研究 生。 后来一个牧区的活佛跟他学习汉语, 他的夫人先皈依了这个活佛, 他也随之皈依了佛门。 皈依佛门后的 A 老师,开始致力于把藏传佛教的经典翻译成汉语。他在家里组织了师弟师妹的礼佛活动,在这些仪式上,人们所唱的,念的文言文的经文,赞歌,都是 A 老师一个 人从藏传佛教的经典里翻译而来。 整个活动与基督教的弥撒十分接近, 所有人盘腿坐在他家 客厅的地毯上,虔诚地念诵和歌唱。今年我到他家,发现他家的家具全部由过去的皮沙发换 成了藏式的木沙发,上面铺着绚丽的羊毛藏毯。A 老师和我们说话,也盘腿坐在沙发上,仿 佛一个未穿袈裟的老僧。 他的家里,天天挂着一个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一串藏语。夫人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就开始 练习毛笔记,一
9、行秀美的行书,赫然写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放毛笔案的地方, 一年之前坐着他的一个新研究生。是的,他的所有研究生都跟着他在会供上念经。考一个, 皈依一个。他教育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儿子之前厌学,连高中都没考上,后来他把儿子送 到果洛的寺院里当了一年的小和尚。儿子回来发愤图强,考取了北京外国语大学。 他盘腿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和他在探讨藏族的走婚制和生女生男问题。他对我说,藏族的 女儿成人礼后就可以交男朋友,如果怀孕了,家里并不认为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反而把它当 做上天的馈赠,是一个美丽的生命,全家会很高兴。他和他的夫人说过,如果他的儿子在北 京上学期间和人发生关系生出一个小孩,他们会非常高兴地把孩子抚养成人。 他边说着,边吃着朋友递上的热粽子,这个习惯吃糌粑和青海馍馍的汉子,并不知道怎么吃 粽子,是加糖还是加蜂蜜。 也许加糖还是加蜂蜜对他都是一样的。他似乎没有什么执着的喜好,只要不吃肉,吃什么都 是好的。菜有菜的味道,面有面的味道,粽子有粽子的味道。 然而,这个每周当两天在家和尚,安心于妻子闭关,儿子进寺院的 A 老师,每年夏日的某 天,都会很用心地换上一套黑色的衣裤。 之三、我不是炎黄子孙之三、我不是炎黄子孙 从我去年到青海见到羊博士起, 他就把给我介绍藏族或土族的男朋友作为一项神圣的文化使 命放在了心上。大概物色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决定把他离婚带小孩的藏族亲弟弟介绍给我。 他的这一提议自然遭到身为他同事的, 我的藏族学姐的激烈反对, 于是他愤愤不平地和学姐 怄了好几天气。 羊博士的弟弟据说和他长得一样面阔眼圆,气宇轩昂。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像羊 博士一样长得这么福相的人:他个子高,但并不肥胖,而是十分壮实,那一枚方阔的大头两 边,安然长着两只相当肥厚几可垂肩的福耳,活脱脱一个唐卡上的天王。他的身上散布着令 人可亲而又十分神秘的宗教气息,如果在众人堆里,他强大的气场绝对可以让人一眼认出。 就连和他聊天的我有时也恍恍惚惚,不知坐在对面的是否是位身穿休闲西装的大活佛。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是否遗传自其土族人的血统。 土族是中国西北主要分布在青海、 甘肃两省 的一个少数民族,他们据说是鲜卑人,蒙古人或是吐谷浑人的后裔,也据说土族的许多男人 都遗传了鲜卑人的特点,有一个标志性的大头。我于是常常设想羊博士穿土族服装的样子, 是啊,那绝对可以称之为威武雄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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