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象形文字到拼音文字_节选_
窗外,密苏里河在不远处静静地 流淌着,梨花开遍了奥马哈城,克瑞 顿大学的教堂尖顶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阳光把每一片草叶都照得闪闪发亮。 我们听着知更鸟的叫声,在教室里翻 译诗歌。 诗歌互译,是亚洲文化节的活动 之一。 偶尔可以看到小松鼠在树间跳来 跳去,我忽然想起顾城的一首诗来, 大意是说,我们写作,选择词语,就 像松鼠在松果里找路,捡到一个松果, 是空的,再捡起一个,里面长了发霉 的菌丝,由于我们不能准时赶到松林 里去,松果落了满地此刻我觉得 教室里坐着满满一屋子正在遣词造句 的小松鼠。 克瑞顿大学英文系只有十几位教 师,却有三个作家,一个是诗人苏珊· 艾森博各,另一位是刚刚获得福克纳 小说奖的玛丽·海伦·斯坦福内克。苏 珊和玛丽·海伦是好朋友,两个人都长 得很漂亮,都教写作课,第三位我没 有见到,据说是一位黑人散文作家。 第一堂诗歌翻译是在英文系苏珊· 艾森博各教授的写作课上进行的,学 生们要在课堂上将我的那首 江心洲 译成英语。国际政治系的蒋茂荣先生 到场,先逐句将大致意思译成英语, 然后由苏珊进一步补充,再由同学们 去整理成英语的文学语言,当诗中涉 及到 “ 李白”时,看到学生们脸上的 茫然,这位原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 外国语学院以英国语言文学为专业的 蒋先生大声解释道,他在中国的地位 就相当于你们的莎士比亚!当涉及到 “ 芦蒿”时,我解释了好半天,它原本 是生长在长江边上的一种可食的野菜, 后来人工培植,味道鲜嫩清香,可是 无论怎样说都没用,在英语中就是找 不到相对应的单词了,只好无可奈何 地将它译成 “ 野草” 。 是的,我诗中的植物意象太多了, 而亚洲的某些植物在北美又难以找到 相对应的,像 “ 紫楝树” “ 节节草” 什么的,都给翻译的人找了许多麻烦。 苏珊其实在劲梅的帮助下已经提前翻 译了我的另外两首诗 油菜花和 两只蝴蝶 ,劲梅自己还翻译了我的 三首诗。美国大约是没有油菜这种东 西的,为了说明油菜花是什么样子, 应该用哪个单词,两个人费了好大的 劲。劲梅老家是南京,自然熟悉油菜 花,她一遍遍地解释油菜花的样子, 到了春天,大片大片的,黄黄的,等 花落了就结籽,籽是可以榨油的。苏 珊根据劲梅的描述从网上找了许多小 黄花的图片,来问劲梅这是不是油菜 从象形文字到拼音文字 (节选) 路也 1 2 3 花,一次又一次,都被否决了。当费 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天把油菜花的图片 和说明文字都找到时,苏珊惊呼 “ 油 菜花”这个单词不好,简直太坏了, 它的词头的意思是 “ 强奸” ,劲梅说, 没办法,只能用它了。 苏珊金发碧眼,圆圆的脸,长得 像个洋娃娃,在来美国之前,我们一 直在通E - m a i l。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时, 她说她要把我的诗翻译成英语,问我 能否把她的诗翻译成汉语,这个诗歌 互译活动是我即将去她那个大学参加 的亚洲文化节的活动之一。 在登上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 前往北美大陆的前一天下午我还在翻 译苏珊的诗歌,真是艰苦卓绝。看着 那些拼音文字在我手下变成象形文字, 我很有魔术师的感觉。 在美国见到苏珊,我告诉她我的 英语是聋哑人英语,不能听不能说, 只能读和写。于是我们俩就用笔在纸 上交谈,吃一顿饭能写上满满一页纸 的反正面,这样吃饭,往往刚刚吃完 之后想不起来刚才吃的是什么。 两种语言,一种是象形文字,一 种是拼音文字,它们相距得那样遥远, 简直相当于从地球到火星的距离了。 我以为最好的诗歌翻译方法,大约不 是由某个懂得甚至精通某门外语的人 单独在翻译,而应该由这个精通外语 的人再加上一个以此语言为母语的人 ( 最好是能文学创作的人)在一起共同 切磋着合作翻译,才是最佳方式,就 像克瑞顿大学的这种作法,当然这样 做是很难的,会受很多客观条件的限 制,其实往往难以做到。即使是由以 汉语为母语和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同时 在场,再加上精通英语的人,也难以 做到十全十美。来美国的第三天在一 个诗歌爱好者聚会上见到2 0 0 4年美国 桂冠诗人、2 0 0 5年普利策诗歌奖获得 者特德·库塞 (T e d·K o o s e r) ,他也是 被邀请来克瑞顿大学参加这次文化节 的,他是美国第一个从中西部大草原 里走出来的桂冠诗人,我很同意他的 “ 诗意生活”主张,他谈到自己的诗集 在东方国家由于版权问题一直没有出 版,只听说过有一些零星的翻译,也 不知译得如何,他也说诗歌翻译是很 难的事情。 我看苏珊和劲梅联合翻译的我那 两首诗,已经相当好了,真的是相当 好,我从来都以为所有的翻译都是无 可奈何的事情,世界上最好的翻译也 是妥协的结果,她们对我的诗的翻译 其实已经最大程度地保持了原诗的意 味,将流失减少到了最小。就是这样 也难免会有那么一两处很难办的地方, 一方面是由于两种语言先天的距离造 成的,就像血型不合,另一方面还因 为那容易翻译的只是语言文字,而难 以翻译的是文化和风土人情。 举行中英文双语诗歌朗诵晚会的 那天下午,我在玛丽·海伦的办公室里 闷头看那些学生们交上来的部分较好 的译稿,脑袋里填满了英语单词,像 一罐子蛐蛐。我的任务是从中再选定 一篇最好的,并进行修改,用以晚上 朗诵会之用。客串翻译的朋友们都去 忙别的事情了,没有一个在场的,我 1 2 4 被一群一个汉字也不会说一个汉字也 不会认的美国人包围着,我看完英译 的稿子之后,用我那蹩脚的英语口语 对他们解释我要改动的地方以及为什 么要修改,一遍遍解释某个地方如何 与我原诗的意思不太相符,我结结巴 巴地说着,同时还不断地在纸上写, 还用手比划,就差把脚丫子也用上了, 折腾了一阵子,终于使他们明白了我 的意思并将他们说服。为了庆祝工作 成功,苏珊开了车带我和玛丽·海伦, 还有一个叫爱米莉的女学生一起出去 吃晚饭,我和苏珊又在饭桌上笔谈了 一顿饭的工夫,吃的什么还是没有记 住,我问她知道哪些中国诗人,她说 了三个:李白,杜甫,北岛,第四个 想了老半天也想不起来了。反过来当 她问我知道哪些美国诗人,我把死了 的和活着的一口气列了一串出来,当 我说到毕晓普的时候,苏珊说,那是 她最喜欢的诗人。是的,在美国我一 直有一个感受,我们中国人对美国的 历史和文化可以如数家珍,而人家对 我们中国却并不怎么了解。吃完晚饭 回学校的路上,因为是时间用的是夏 时制,所以天还没有黑,四个女人在 汽车里一路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们 的笑声那么纯净那么明亮,就像这里 的没有污染的天空。美国女人是生来 就没有羞涩感的,后天也没有培养出 羞涩感来,我认为美国的女人是全世 界生活得最幸福的女人,为什么?在 这里我要给出一个让许多人不舒服的 但又绝对真实的答案,这是一个也许 会得罪人的答案:因为美国的男人好。 我被她们的笑声感染,忽然在车里毫 无顾忌地大大地说开了英语,连我自 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用英语说: 我喜欢美国女人,因为她们很开放很 自然,我回到中国以后,要写一篇散 文叫 苏珊、玛丽·海伦和我 ,我还 要写写我在美国当 “ 聋哑人”的经历, 我还要写一首诗, 题目叫 奥马哈的春 天 ,这一定要把这些美丽的梨树都写 进去我的话使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她们还有欢呼之意,欢呼我终于张口 大声不知羞愧不管对错高声地说英语 的伟大勇气。汽车载了四个疯女人朝 着校园开去。 晚上的双语诗歌朗诵会很成功。 朗诵会是文化节的最后一个活动, 半个月这么快就过去了,我就要离开 奥马哈到东部沿海去了,苏珊和玛丽· 海伦拥抱着我告别,苏珊告诉我说, 她很伤感,她会记着我们俩之间的这 个有趣的 ( 诗歌翻译)工作。我说欢 迎她到中国去找我玩,可是她说她的 身体有问题,不能坐飞机。她送了我 一个她的手工制作的诗集做纪念。玛 丽·海伦送了我她的一部写家族故事的 长篇小说,说我们要保持联系啊。 我先是乘飞机到了芝加哥,从那 里又转机飞往费城,飞机将要在费城 降落的时候,我从舷窗望出去,看到 了费城和新泽西州之间的那条河,河 上架着的那座雄伟的大桥叫瓦尔特·惠 特曼大桥,不远处就有诗人惠特曼的 故居,我在想,这是不是世界上唯一 一座以诗人的名字来命名的大桥呢? 1 2 5